原文
酒筵供盗状生死无辞 灯前焚捕批古今罕见
诗曰：
勇士不乞怜，侠士不乘危。相逢重义气，生死等一麾。
虞卿弃相印，患难相追随。肯作轻薄儿，翻覆须臾时。
豪杰【jié】之士，一死【sǐ】鸿毛，自作【zuò】自受，岂肯害人？这也【yě】是【shì】他江湖伎俩。但在我手中【zhōng】，不能为【wéi】他出九死【sǐ】于一生，以他的死，为我的功【gōng】，这又是【shì】侠夫【fū】不【bú】为的事。却【què】说叔宝出【chū】府门，收拾杖疮，只【zhī】见个老者【zhě】，叫：“秦旗牌！”叔宝抬头：“呀【ya】，张社长！”社长道：“秦旗牌受此无妄之灾，小儿在府【fǔ】前新开【kāi】酒肆，老【lǎo】夫人替旗牌暖一壶【hú】释【shì】闷。”这是叔宝平昔施恩于人【rén】，故老者如此殷勤【qín】。叔宝道：“长者赐，少者【zhě】不敢【gǎn】辞。”将叔宝邀进店来，竟往后走，却不是卖酒兴人吃的去处【chù】，内【nèi】室书房【fáng】。家【jiā】下取了小菜，外面拿肴【yáo】撰，暖一壶【hú】酒【jiǔ】来，斟了一【yī】杯酒与叔宝。叔宝接【jiē】酒，眼中落【luò】泪。张【zhāng】社长将好言劝慰【wèi】：“秦旗牌不【bú】要【yào】悲伤，拿住响马，自有升赏【shǎng】之日；若是饮食【shí】伤感，易成疾病。”叔宝【bǎo】道：“太【tài】公，秦琼顽劣【liè】，也不为【wéi】本官比【bǐ】较打这几板，疼痛难禁，眼中落泪。”社长道：“为什么？”叔宝【bǎo】道：“昔【xī】年公【gōng】干河【hé】东，有【yǒu】个好友单雄信赠金数百【bǎi】两【liǎng】回乡【xiāng】，教我不要在公门【mén】当差，求荣不在朱【zhū】门下。此言常记【jì】在心，只为功名心急，思量在来总管【guǎn】门【mén】下，一刀【dāo】一枪【qiāng】，博个一官【guān】半职。不料【liào】被州官诸将下来【lái】，今日却将【jiāng】父母遗【yí】体【tǐ】，遭官刑戮辱，羞见故人，是【shì】以眼中落【luò】泪。”
清泪落淫淫，含悲气不禁。无端遭戮辱，俯首愧知心。
却【què】不知雄信不远千里而来，已到齐【qí】州，来与他母亲拜寿，止【zhǐ】有一【yī】程之隔。叔宝【bǎo】与【yǔ】社长正饮酒【jiǔ】叙话【huà】之间，酒店外【wài】面喧将进来，问张公：“酒店里秦爷可在【zài】里面？”酒保认得【dé】樊老爷，应道：“秦爷在里【lǐ】面。”引将进来，却是樊虎。张【zhāng】社长接住道：“请坐。”叔宝【bǎo】道：“贤弟来得【dé】好【hǎo】，张社长高情，你也饮一【yī】杯。”樊虎【hǔ】道：“秦【qín】大哥，不【bú】是饮酒的【de】事。”叔【shū】宝道：“有什么【me】紧要的【de】说话？”樊【fán】虎【hǔ】与【yǔ】叔宝附耳低言【yán】：“小弟【dì】方才西门朋友邀去吃【chī】酒，人【rén】都讲翻了【le】，贾润甫家中到了【le】十五骑大马，都是异言异服，有面生可疑【yí】之人，怕有【yǒu】陈达、牛金【jīn】在【zài】内。”叔宝闻言大喜道【dào】：“社【shè】长也不瞒你，樊建威在西门来【lái】，贾柳店中到些异样的【de】人，怕【pà】有劫夺【duó】皇【huáng】扛的二寇在内；我却不敢【gǎn】进酒了【le】。”张社长道【dào】：“老夫【fū】这酒是无益之酒，不过是【shì】与足下解闷。既有佳音，二位【wèi】速去【qù】，擒了二寇，老夫当来贺喜。”
叔宝与建威辞【cí】了张社长，离了店门，往西【xī】门来。那西门【mén】人都【dōu】挤满了，吊桥上瓮城内，都是【shì】那街坊上没【méi】事【shì】的【de】闲汉【hàn】，也搭着些衙门中当差的，却不是捕盗行头的人；见贾润甫家中到些异样【yàng】人，都是【shì】猜疑。有认得【dé】秦琼与【yǔ】樊虎的说：“列位，有这两个人【rén】来，只【zhī】怕其中真有缘故了。”却与【yǔ】叔宝举手道：“秦旗牌【pái】，贾家那话儿，倘有什么风声，传个【gè】号【hào】头出来，我们领壮丁百姓，帮助秦【qín】旗牌下手。”叔宝举【jǔ】手答【dá】言：“多谢列位，看衙【yá】门面上，不要散【sàn】了，帮助帮助。”下吊桥【qiáo】到贾润甫门首，都关了门，吊闼板都放将下来，招牌都收进去。叔【shū】宝用手一推，门【mén】还不曾【céng】拴，回头对樊【fán】虎道：“樊建威，我两个不要【yào】一齐进【jìn】去。”樊虎道：“怎么说？”叔【shū】宝道：“一齐进【jìn】去，就撞住【zhù】了，没有救手。我们虽【suī】说当【dāng】不【bú】过日逐【zhú】比并，未必就死；他这班人，却是亡【wáng】命之徒，常言道【dào】，双【shuāng】拳【quán】不【bú】敌四【sì】手。你在外面【miàn】，我先【xiān】进【jìn】去【qù】。倘有风【fēng】声，我口里打一个【gè】哨子，你就招【zhāo】呼吊桥和城【chéng】门口【kǒu】那些人，拦住【zhù】两【liǎng】头街【jiē】道，把巷口栅栏栅住，帮扶我两个动手。”樊虎道：“小弟晓【xiǎo】得【dé】。”叔【shū】宝捱二【èr】门三门进来。三门【mén】里面，却【què】是一座大【dà】开井，那天井里的人，又挤满了。却是什么人？众朋友吃下马饭已久，安席【xí】饮酒，又有鼓手吹打【dǎ】，近【jìn】筵前【qián】都是【shì】跟随【suí】众豪杰【jié】的手下，下面都【dōu】是【shì】两边住的邻居的小人，看见这班齐【qí】整人，安席饮【yǐn】酒，就挤了【le】许【xǔ】多。
此时叔宝怕【pà】冒冒失【shī】失的进去，惊走了席上的【de】响马；又【yòu】且【qiě】贾润甫是【shì】认得的，怕先被【bèi】他见了，就不好【hǎo】做事；只【zhī】得矮着【zhe】身体，混在人【rén】丛中【zhōng】，向上窥探。都是一干熊【xióng】腰虎体【tǐ】的好汉【hàn】，高巾盛眼【yǎn】之人；止得一【yī】两个人，是小帽儿。待要看他面庞，安酒【jiǔ】时，都向着上作揖打【dǎ】躬，又有一干从人【rén】围绕，急切看不出辨【biàn】他是何等【děng】人【rén】。要听他那方言【yán】语时，鼓手又吹得【dé】响，不听见。直至【zhì】点上了灯，影【yǐng】影【yǐng】里望将去，一个立出在众【zhòng】人前些的，好似单雄信。叔宝【bǎo】想一想：“此人好似单雄信，他若【ruò】来访我，一定先到我家，怎在此【cǐ】间【jiān】？”正踌躇要看【kàn】个的实，却好席【xí】已【yǐ】安完【wán】，鼓手扎住吹打。主人叫：“单员外【wài】请坐【zuò】罢。”雄信道【dào】：“僭【jiàn】越诸公。”巧又【yòu】是王伯当【dāng】向外与人说【shuō】话，又为叔宝见【jiàn】了。叔宝心中说道：“不消说起【qǐ】，是伯当约他来与我母亲拜【bài】寿了，早是【shì】不被他看见。”转身往外就走。走到门外，樊虎【hǔ】已【yǐ】自把许多人都叫在门口，迎着叔【shū】宝问【wèn】道：“秦大哥怎么【me】样【yàng】了？”叔【shū】宝把樊虎【hǔ】一啐：“你人【rén】也认不得，只管轻事重报！却是潞州单二【èr】哥，你【nǐ】前日在他庄【zhuāng】上相会【huì】，送你潞州盘费的，你刚才到府【fǔ】前，还是【shì】对我讲，若是那些小人知道，来这门首吵吵闹闹，却【què】怎么了？”樊虎道：“小弟不曾相见，不知是单二哥。听【tīng】人言语，故【gù】此【cǐ】来请。这等，回去【qù】罢。”人挤得【dé】多了，樊虎就走开了。叔宝【bǎo】却【què】恐里面朋友晓得【dé】没趣，分【fèn】散【sàn】外边这些人【rén】道：“列位都散了罢，没【méi】相【xiàng】干，不【bú】是歹【dǎi】人。潞州有【yǒu】名的单员外，同些【xiē】相知的朋友【yǒu】，到这【zhè】厢来，明日【rì】与家母做【zuò】生日的。”人【rén】多得【dé】紧，一起问了，又是一起来问。
却说雄信坐于【yú】首席。他【tā】却领了几个【gè】尴尬的朋友在内，未【wèi】免留心，叫：“贾润甫，适【shì】才【cái】安席的时【shí】候，许【xǔ】多人在【zài】阶下，我【wǒ】看见一个大汉，躲【duǒ】躲藏藏，在那些人背后，看了我们一回，往外便【biàn】走，这边人也纷纷【fēn】的随他出去了。你【nǐ】去看看是什么人？”贾润【rùn】甫因雄信之言，急【jí】出门观看，只见还【hái】有在那厢间问的，拦住叔宝不得【dé】走，已被润甫【fǔ】见了，忙道：“秦大哥，单【dān】二哥为令堂称寿，不远千里而【ér】来，一到舍下就叫小【xiǎo】弟来请兄。小弟【dì】知兄今日府中有公干【gàn】，不敢【gǎn】来混乱【luàn】，怎么来了，反要缩将转去？单二哥看【kàn】见了，怎【zěn】好回去【qù】？”叔【shū】宝【bǎo】却不【bú】好讲樊建威那些话，将机就计，说【shuō】：“贤弟【dì】你【nǐ】晓得，我【wǒ】今日进府比较，偶然听【tīng】得雄【xióng】信【xìn】到此，惟恐不【bú】的，亲自来看【kàn】看，果【guǒ】然是他。我穿比较【jiào】的【de】衣服【fú】在此，不好相见。当年在潞州少饭钱卖【mài】马。今【jīn】日在家中又是这等【děng】样一个形状【zhuàng】，羞见故【gù】人，回家去换了衣【yī】服，就【jiù】来见他。”贾润甫道：“路途又远，家去更衣【yī】不便。小弟适才成【chéng】衣店内【nèi】做的两件【jiàn】新【xīn】衣【yī】，明日【rì】到【dào】贵府与令堂拜【bài】寿【shòu】壮观的【de】；贱躯与贵躯差【chà】不多长。”叫手下打后门去，把方才取【qǔ】回的两件新衣【yī】服，拿来与【yǔ】秦老爷穿，那些众人都散了。
叔宝换了衣服，同贾润甫笑将进来【lái】。贾润甫补【bǔ】前头的诳话叫道：“单二哥，小弟着人把秦大哥【gē】请来了。”都欢呼下【xià】去【qù】，铺【pù】拜毡。叔宝先拜谢昔年【nián】周全性命之恩，伯【bó】当、嗣昌【chāng】这一班故友，都【dōu】是对【duì】拜八拜；不曾相会【huì】的，因亲【qīn】而及亲，道达名字【zì】，都【dōu】拜过【guò】了。贾润有举钟【zhōng】著，定【dìng】叔【shū】宝【bǎo】的坐席。义桑村是【shì】十三个人【rén】来【lái】，连贾润甫宾主十五个，倒摆下八桌酒，两【liǎng】人一席，雄信独坐【zuò】首席。主【zhǔ】人的意思取便：“秦大哥就与单员外【wài】同坐了罢。”叔宝道：“君子爱人以德【dé】，不可徇情【qíng】废礼【lǐ】。单二哥【gē】敝地来，贾兄吞【tūn】有一拜，小弟今日也叨为半【bàn】主，只好【hǎo】僭主人一【yī】坐【zuò】；诸兄【xiōng】内【nèi】让一位，上去与单二哥【gē】同席为是。”雄信道：“叔宝，我们【men】适才【cái】定席时，相宜者【zhě】同坐，若【ruò】叙上一位，席席都要举动【dòng】。莫若权从【cóng】主人之情，倒与小弟同坐，就叙【xù】叙间【jiān】阔之【zhī】情。”叔宝却只管推辞，又恐负雄信叙旧【jiù】之意，公然坐【zuò】下，有许【xǔ】多远路贵【guì】客【kè】在内，却【què】也有【yǒu】一段才思。叫贾润甫命【mìng】手下人：“把单【dān】二哥的【de】尊席【xí】前【qián】这【zhè】些高照果顶【dǐng】，连桌【zhuō】围都摄去了。我【wǒ】们相【xiàng】厚朋友，不以虚礼【lǐ】为尚，拿一张【zhāng】机坐儿，放【fàng】在单二哥的席【xí】前【qián】，我与【yǔ】单二哥【gē】对坐【zuò】，好叙说话。”众朋友道好坐下【xià】。灯烛辉煌，群雄相坐，烈烈轰轰，飞酒【jiǔ】往来【lái】，传递不【bú】绝。有一首减字唐诗【shī】道：
美酒郁金香，盛来琥珀光。主人能醉客，何处是他乡？
先是贾【jiǎ】润甫拿着【zhe】大银杯，每席都去敬上两杯。次【cì】后秦叔【shū】宝道【dào】：“承诸兄远来，为着小【xiǎo】弟，今日未【wèi】及奉【fèng】款，且【qiě】借花献佛，也【yě】敬【jìng】一杯【bēi】。”席席去【qù】敬，都是旧相与，都有说有道【dào】的。到了左【zuǒ】手第三席，是【shì】尤俊达、程【chéng】咬金。他两个都没有文，况夹在这干人内。王伯当【dāng】、柴【chái】嗣昌、李玄邃都【dōu】温雅，有大家举止；单雄信、尉【wèi】迟【chí】兄弟【dì】、张公谨【jǐn】、白【bái】显道、史大奈，虽粗【cū】却有豪气【qì】；童佩之、金国俊公门中【zhōng】人，也会修【xiū】饰。独有程咬金一片粗【cū】鲁，故相【xiàng】待【dài】甚是薄薄的。不知程咬金自信是个旧交，尤俊达初时也听程咬金说道是旧交，见叔宝相【xiàng】待【dài】冷淡，吃【chī】了几杯酒，有了些酒【jiǔ】意了【le】，就说起程【chéng】咬【yǎo】金来道：“贤弟，你一向是老成人，不【bú】意你会说诳。”咬金道：“小弟再不会【huì】说谎。”尤员外【wài】道【dào】：“前日单【dān】二哥，拿令箭【jiàn】知会与秦老伯母上寿【shòu】，我说：‘贤弟你不去【qù】罢【bà】。”你勉强【qiáng】说：“秦大哥与我【wǒ】髫年有一拜，童稚之交。若【ruò】是与你有一拜，他就【jiù】晓【xiǎo】得你会饮了，初见时恰似不相认一般。如今来敬酒，并【bìng】不见叙【xù】一句【jù】寒温，不多劝【quàn】你一杯酒，是甚缘【yuán】故？”咬金急得【dé】暴躁道：“兄不信【xìn】，等我【wǒ】叫他就【jiù】是。”尤俊达道：“你叫。”咬金【jīn】厉声高叫：“太平郎，你今【jīn】日怎么就倨傲到这【zhè】等田地！”就【jiù】是【shì】春雷一般，满座皆惊。连叔宝【bǎo】也不知是那一个叫，慌得站【zhàn】起身来【lái】：“那位仁兄【xiōng】错爱秦【qín】琼【qióng】，叫我【wǒ】乳名【míng】？”王【wáng】伯当【dāng】这【zhè】一【yī】班好耍的朋友鼓掌大【dà】笑道：“秦【qín】大哥的乳名原来叫做太平【píng】郎，我【wǒ】们都知道了。”贾润甫替程咬金分剖道：“就是尤【yóu】员外的厚友，程知节【jiē】兄【xiōng】，呼大【dà】哥乳名。”叔宝惊讶其【qí】声【shēng】，走到咬金膝前，扯住衣服，定睛一看【kàn】，问【wèn】道：“贤弟，尊府【fǔ】住【zhù】于何所？”咬【yǎo】金落下泪来，出【chū】席跪【guì】倒【dǎo】，自说乳名：“小弟就是斑鸠店【diàn】的程一郎。”叔宝也【yě】跪【guì】下道：“原来是一郎【láng】贤弟。”
垂髫叹分袂，一别不知春。莫怪不相识，及此皆成人。
当初叔宝咬金相【xiàng】与，是朝【cháo】夕顽耍弟【dì】兄，怎再认【rèn】不出？只因当【dāng】日【rì】咬金面【miàn】貌，还不曾这般丑陋，后因遇异人服了些丹【dān】药，长得这等青面獠【liáo】牙，红发【fā】黄【huáng】须【xū】。二人重拜。叔宝道：“垂髫相与，时【shí】常怀念。就是家母常常思念令堂，别【bié】久不知【zhī】安否？何如今日相逢，都【dōu】这等峥嵘了。”坐【zuò】间【jiān】朋【péng】友，一个【gè】个【gè】都点头嗟叹。叔宝起来，命【mìng】手【shǒu】下将单员外席【xí】前坐机，移在咬金席旁，叙垂髫【tiáo】之交，更【gèng】胜似雄信邂逅相逢。却只是叔宝有些坐得不安，才【cái】与雄【xióng】信对坐时，隔【gé】着酒席，端端正正接怀举盏【zhǎn】，坐得舒畅。如今尤【yóu】员外正席，左首下首一【yī】席，是咬【yǎo】金【jīn】坐了【le】，叔宝【bǎo】却坐在桌子横【héng】头，坐得不安也罢了，咬【yǎo】金却又是个粗人，斟【zhēn】杯酒在【zài】面前，叔宝【bǎo】饮得迟些，咬金动手一挟【jiā】一扯的，叔宝又【yòu】因比较，打破了皮，也有些疼痛，眉头略皱【zhòu】了一【yī】皱。咬金心中就【jiù】不欢喜起来，对叔宝道：“兄还与【yǔ】单二哥吃酒去罢【bà】！”叔宝道：“贤弟为何？”咬金道：“兄不【bú】比当年，如今眼界【jiè】宽了，人些嫌贫爱富【fù】了。似才与单二哥饮酒，何【hé】等欢畅，怀【huái】小【xiǎo】弟吃两杯酒，就攒【zǎn】眉皱起脸【liǎn】起来。”叔宝却不好【hǎo】说腿【tuǐ】疼，答道：“贤弟不要多心【xīn】，我不【bú】是【shì】这等轻薄【báo】人的。”贾润甫又替叔宝分辨【biàn】道：“知节兄【xiōng】不要错怪了秦大哥【gē】。秦【qín】兄的贵体【tǐ】，却有些不方【fāng】便。”咬金是个粗人【rén】，也不解不【bú】方便之言，就罢了。
雄信却与叔宝相厚，席上问贾润甫【fǔ】：“叔【shū】宝兄身【shēn】上有什么不方【fāng】便处？”贾润甫道：“一言难尽。”雄信道：“都【dōu】是相厚朋【péng】友【yǒu】，有【yǒu】甚说不得的话？”贾【jiǎ】润甫叫手下问道【dào】：“站着些人，都是什么【me】人？”手【shǒu】下【xià】回覆道：“都是跟【gēn】随众爷【yé】的管家。”贾润甫又向【xiàng】自己【jǐ】手下人说【shuō】：“你【nǐ】们好没分晓，在家【jiā】不会迎宾客，出外【wài】方知少主人。这些众管家在此，你【nǐ】们怎【zěn】不支【zhī】值【zhí】茶饭？”又【yòu】向管家道：“列位不要在此站【zhàn】列，请【qǐng】外边小【xiǎo】房【fáng】中用晚饭，舍下却自【zì】有人服事【shì】。”贾润甫【fǔ】将众人都送出三【sān】门，自己把门都挂【guà】了，方才入席。众朋友见【jiàn】贾润甫【fǔ】这样个【gè】行【háng】藏动静，都有个猜疑之意，不知何故。雄信待贾【jiǎ】润甫入席，才【cái】问道：“贤弟，叔宝不【bú】方便为【wéi】何？请【qǐng】教罢！”贾润甫道：“异见异【yì】闻之事【shì】。新君即位，起造东都宫殿，山东各州，俱要【yào】协济【jì】银三【sān】千两。青州【zhōu】着【zhe】解官【guān】解三千【qiān】两银子上京，到长叶林地方，被两个没天理【lǐ】的朋友，取了这银子，又杀了官。杀官【guān】劫财的事，还是平常，却【què】又临【lín】阵通【tōng】名，报两个名，叫做【zuò】什么陈达【dá】、牛金。系是【shì】齐州地方，青州申文东【dōng】都【dōu】，行齐州，州官赔补，并要缉获【huò】这两个贼人。秦大哥【gē】在来总管府中，明晃晃【huǎng】金带前程，好不兴头。为【wéi】这件【jiàn】事，扳【bān】扯将来，如今着落在他身上，要【yào】捕【bǔ】此二人。先前比【bǐ】较，看衙【yá】门分上，还不打【dǎ】，如今连秦大哥都打坏【huài】了。这【zhè】九月二【èr】十四【sì】日【rì】，就限满了。刘刺史声口【kǒu】，要【yào】在他们十余人身上。赔这项银子【zǐ】，不【bú】然要【yào】解到东都【dōu】宇文【wén】司空处去【qù】还。不知怎么了【le】！”
坐间朋友，一个【gè】个吐舌惊【jīng】张【zhāng】。事不关心，关心者乱。尤俊达在【zài】桌子下面【miàn】，捏咬金【jīn】的腿【tuǐ】，知会此事。咬金却【què】就【jiù】叫将起来道：“尤大哥【gē】，你不要捏我，就捏我【wǒ】也少【shǎo】不得要【yào】说出来。”尤员外吓了一身【shēn】冷汗【hàn】，动也不敢动。叔宝问【wèn】题【tí】：“贤弟说什么【me】？”咬金斟【zhēn】一大杯酒道：“叔宝兄，请这一杯酒，明日与【yǔ】令堂拜寿之后，就有陈达、牛金【jīn】兄长请功受赏。”叔宝大喜，将大杯【bēi】酒一吸而干道：“贤弟，此二人在【zài】何方【fāng】？”咬金道：“当初【chū】那解官错记了【le】名姓，就是程咬金、尤俊达，是我与尤大哥干的事。”众人听见此【cǐ】言，连叔宝的脸都黄【huáng】了，离坐而立。贾【jiǎ】润甫将左右小门都关【guān】了，众【zhòng】友【yǒu】都围【wéi】住了叔宝三人的桌子。雄信【xìn】开【kāi】言：“叔宝兄此事怎么【me】了得？”叔宝道：“兄长不必着【zhe】惊，没【méi】有此事【shì】。程知节与我自幼之交，他浑名叫做程抢挣【zhèng】。才听见贾润甫说，我有【yǒu】这【zhè】些心事，他说这句呆【dāi】话，开我怀抱，好陪诸兄饮【yǐn】酒。流言【yán】止【zhǐ】于智者，诸兄都是高【gāo】人，怎么以戏【xì】言当真？”程【chéng】咬金急得暴躁起来，一声如雷道：“秦【qín】大【dà】哥，你小【xiǎo】觑我！这【zhè】是什么事【shì】，好说【shuō】戏话？若说谎就是畜生【shēng】了！”一边口【kǒu】里嚷，一边用手在【zài】腰囊里【lǐ】，摸出十两一【yī】锭银【yín】来，放【fàng】在桌上，指着道：“这就是兖州官银，小弟带来做寿礼的，齐州却有【yǒu】样【yàng】银。”
叔宝见是真事，把【bǎ】那锭银子转拿来纳在自己衣袖【xiù】里。许多豪杰，个【gè】个如痴【chī】，并无一言。惟雄信却还有些胆【dǎn】当道：“叔【shū】宝兄，这【zhè】件事在兄与【yǔ】尤员外【wài】、程知节三位身上，都还好【hǎo】处，独叫我单【dān】雄信两下做人难。”叔【shū】宝开口道：“怎么在【zài】兄身【shēn】上转不便【biàn】？”雄信道：“当年寒舍【shě】，曾与【yǔ】仁兄有一拜之【zhī】交，誓同生死患难，真莫逆【nì】之交。如今求足下不要难为他二人，兄【xiōng】毕竟【jìng】也就依了；只是把兄【xiōng】解到京，却有些差【chà】池，到为那【nà】一拜，断送【sòng】了兄的【de】性命【mìng】。如今要把尤俊【jun4】达【dá】与【yǔ】程咬金交付与兄受赏，却又是我前日邀到【dào】齐州来【lái】，与令堂拜寿的。害【hài】他性【xìng】命，于心何安。却不【bú】是两下做人难？”叔【shū】宝道：“但凭兄长吩咐。”雄信【xìn】低头思想了一会说：“我【wǒ】如今在难处【chù】之时，只是【shì】告【gào】半日宽【kuān】限罢。”叔宝道：“怎么半日宽限？”雄【xióng】信【xìn】道：“我们只当今日不知【zhī】此事，众【zhòng】朋友不要有辜来意【yì】，明日还到尊【zūn】府，与【yǔ】令堂拜寿，携来的【de】薄礼献上【shàng】。酒是不敢领【lǐng】了，这等个怀【huái】抱【bào】，还【hái】吃【chī】甚酒？告辞各散。兄只说打听【tīng】，知道是【shì】他二人，领官兵团【tuán】住武南庄。他两个人，也不是呆汉子，决不肯束身【shēn】受缚，或者出【chū】来也敌斗【dòu】一会，那个胜【shèng】负的【de】事，我们【men】也管不得了。这也是出于无【wú】奈，在【zài】叔宝兄可允么？”
且袖渔人手，由他鹬蚌争。
叔宝道：“兄长你【nǐ】知自己是豪杰，却貌视天下再无【wú】人【rén】物。”雄信【xìn】道：“兄是怪我的言语了。”叔宝【bǎo】道：“小弟怎么【me】敢怪兄？昔年【nián】在潞州【zhōu】颠沛险【xiǎn】难，感兄活命之恩，图报无能，不要说尤俊达、程咬【yǎo】金【jīn】是【shì】兄请【qǐng】往齐州来，替我家母【mǔ】做生日。就是他【tā】弟【dì】兄两【liǎng】个，自己来的，咬金又与我髫年之交，适【shì】才【cái】闻了此事，就【jiù】慷慨说将出来【lái】，小弟却没有拿他二人之理。如今【jīn】口说，诸兄心不自安，却有个不语的中【zhōng】人，取【qǔ】出来与列【liè】位看一看，方【fāng】才【cái】放心。”雄信道：“请教【jiāo】。”叔宝在招文袋【dài】内【nèi】，取出应捕批来，与雄信。雄信与众目同看，上面【miàn】止有陈达【dá】、牛金两【liǎng】个名字，并无他人。咬金道【dào】：“刚刚是我两【liǎng】人，一【yī】些也不【bú】差，拜寿之后，同【tóng】兄见刺史便了。”雄信把捕批【pī】交与叔【shū】宝。叔宝接来豁【huō】的一声，双手【shǒu】扯得【dé】粉碎。其时李玄【xuán】邃与【yǔ】柴嗣【sì】昌【chāng】两个来夺时，早就在灯上烧了。
自从烛焰烧批后，慷慨声名天下闻。
毕竟不知如何。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