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女赋

　　《神女赋【fù】》接着《高唐赋【fù】》而来。《高【gāo】唐赋》的迟回荡【dàng】漾之笔，似乎在牵惹楚襄王乃【nǎi】致读者对【duì】巫山神女的怀想之情，只是【shì】到了《神女赋》，这位隐【yǐn】身云烟、姗姗不临【lín】的美丽女神才终于在作者笔【bǐ】下【xià】翩然现形。但作者【zhě】并【bìng】没有因让【ràng】她与【yǔ】早就心驰神【shén】往【wǎng】的【de】楚襄王【wáng】相遇，却幽幽显【xiǎn】现在他【tā】的侍臣宋【sòng】玉“梦”中【zhōng】，这是颇耐人寻味的。

　　此赋序【xù】文叙说的是宋玉和神女【nǚ】相遇。开笔【bǐ】写【xiě】的格外迷离【lí】。先以宋玉【yù】的【de】神情恍惚、纷纷扰【rǎo】扰为神【shén】女【nǚ】降【jiàng】临造【zào】境，未入梦已扰人心神，然后才是女神现身，仍有一种似【sì】曾相识的朦胧感觉，继写【xiě】宋玉梦境又历【lì】历如画地重现。这一节【jiē】叙【xù】说文字扑朔变化，一【yī】波【bō】三折【shé】，显示出作者行文上的腾【téng】挪纵收之妙。

　　这段序文【wén】，由于版【bǎn】本不同【tóng】，“王”“玉”互讹，梦遇神女【nǚ】的究竟是宋玉还是楚王【wáng】，自宋以来一直存有争议。这【zhè】里暂依清人胡克【kè】家《文选考异》之说，考【kǎo】订为宋玉梦遇神【shén】女【nǚ】。

　　序【xù】文大【dà】意是【shì】说：宋玉跟着【zhe】楚襄【xiāng】王游云梦，宋玉给【gěi】楚襄王讲了巫山神【shén】女【nǚ】的故事，并为【wéi】他作了《高唐赋》之后，当夜【yè】宋玉果然梦见【jiàn】神女了。第二天他把【bǎ】他梦见的神女【nǚ】的形象描述给【gěi】楚襄王【wáng】听，楚襄王叫宋玉用赋的形【xíng】式【shì】把他梦中的【de】情景描写一番，宋玉照办了。和《高唐赋》一样，这【zhè】段【duàn】散文【wén】小序也【yě】非常精彩。它描写宋玉作梦的情景说：“晡夕之【zhī】后，精神悦忽，若【ruò】有所【suǒ】喜，纷纷扰扰【rǎo】，未知何【hé】意，目色仿佛，若有所喜”了，这恰【qià】如今天人们开玩【wán】笑所说的“第六感【gǎn】觉【jiào】”。宋玉对楚王描述神女【nǚ】的形态说：“其始来也，耀乎若【ruò】白日初出照屋梁【liáng】；其少【shǎo】进也，皎若明月【yuè】舒其光。须臾之间，美【měi】貌【mào】横生。晔兮如【rú】华，温乎如莹。五色并驰，不可殚形。详而视之，夺人【rén】目精。”这里突出地描写了神女【nǚ】的精神气质，她【tā】是那样地神采【cǎi】焕发，摄【shè】人魂魄。她作用【yòng】于人【rén】们的【de】，不仅是视觉的【de】痴迷，而是整【zhěng】个灵【líng】魂【hún】的震【zhèn】颤。接着楚王【wáng】又【yòu】描写神女的装束与身【shēn】段说：“其【qí】盛饰也，则【zé】罗纨绮缋【huì】盛文章，极服妙采【cǎi】照万方【fāng】。振绣衣，被袿裳，秾不短，纤不长，步【bù】裔裔兮曜【yào】殿堂。忽兮改容，婉若游【yóu】龙乘云【yún】翔。”这里不仅形象描【miáo】写得生动传神。而且【qiě】句法错落，韵节浏亮，读起【qǐ】来有【yǒu】一种音【yīn】乐美。其中【zhōng】“白日初出照屋梁”、“皎若明月舒【shū】其光”、“罗【luó】纨【wán】绮缋盛文章”、“极【jí】服妙采照万言【yán】”、“婉若【ruò】游龙乘云翔”诸句【jù】，形【xíng】式新颖【yǐng】，被人称为“后来七言之祖。”

　　后面赋的【de】部分大约说了三层意思【sī】，第一层是描写神女的容貌【mào】情态。作【zuò】品先是总体【tǐ】的说她“其象无【wú】双，其美无极。毛嫱障袂，不足程序；西【xī】施掩面，比之【zhī】无色。”接着又分【fèn】别的说了【le】她的面貌【mào】、眼睛、眉【méi】毛、嘴唇、身段等等如何美。这【zhè】段描写虽也颇费工夫【fū】，但实际【jì】并不动人【rén】。第【dì】二层【céng】是【shì】描【miáo】写神女【nǚ】想和楚王亲【qīn】近，但【dàn】由【yóu】于某种原因，也许就是“圣贤”们所产的“以【yǐ】礼自持”吧，忽然【rán】又拿捏起来了。作【zuò】品【pǐn】说【shuō】：“望余帷而延视【shì】兮【xī】，若【ruò】流【liú】波之将澜。奋长袖【xiù】以正衽兮，立踯躅而不安。澹清【qīng】静其愔嫕兮【xī】，性沉详而不【bú】烦。时容与【yǔ】以微动兮，志【zhì】未可乎【hū】得原【yuán】。意似近而既远兮，若将来而复旋。褰余帱而请御兮，愿尽【jìn】心之惓。怀贞亮之洁【jié】清兮，卒与【yǔ】我乎相难。陈嘉辞而【ér】云对【duì】兮，吐芬芳其若兰。精交【jiāo】接以来【lái】往兮，心凯康以乐欢。神【shén】独【dú】亨【hēng】而未结兮，魂茕茕以无端。含然诺其不分兮，喟扬音而哀叹。頩薄【báo】怒以自持【chí】兮，曾不可乎犯干【gàn】。”这段描写神女的【de】心理情【qíng】态非常细致生动【dòng】。她想：你去找楚【chǔ】王是为了什么呢？不【bú】就是为了和他相爱【ài】吗？可是【shì】等到见面之后，当两情相通，互【hù】相爱【ài】悦【yuè】，意津【jīn】津而将要不能自【zì】持的时候，神女【nǚ】忽【hū】然变卦【guà】了，她“扬【yáng】音哀叹”，甚至还带出一【yī】层【céng】薄【báo】薄【báo】的怒容。她【tā】要保持自己“贞亮之洁清”，她的尊严是不【bú】可侵犯的【de】，于是就和《西厢记》里崔【cuī】莺【yīng】莺第一次邀请张生私会【huì】一样【yàng】的不欢而散了。但神女毕竟是爱楚王的，她虽【suī】然没有和楚王同床共枕，但【dàn】她的【de】心却是毫【háo】无保留地给了楚王，因【yīn】此她们的离别是异常痛苦的。作品对此描写说：“于是摇佩饰，鸣玉鸾，整衣服，敛容颜。顾女师，命太傅。欢情【qíng】未接，将辞而【ér】去。迁延【yán】引身，不可亲附。似逝未【wèi】行，中若相【xiàng】首。目略微眄，精采【cǎi】相【xiàng】授。志态横出，不可【kě】胜记【jì】。”这就是后一部分中的第三层【céng】意思。无情的离别【bié】无所谓，有情的离别【bié】是痛苦的【de】，更【gèng】何况【kuàng】仙凡相【xiàng】隔，后会无因，“天长地【dì】久有时尽，此【cǐ】恨【hèn】绵绵【mián】无绝期【qī】”，说的就是【shì】这种终生难忘的遗【yí】憾【hàn】。

　　整个后一部分是用骚【sāo】体句和四言【yán】句结【jié】构成【chéng】的，它用词浅显，贯通【tōng】流畅。诸如“其状【zhuàng】峨峨，何可极言。貌丰盈以庄姝兮，苞温润之玉颜。眸子炯其精【jīng】朗兮【xī】，瞭【liǎo】多美而可观【guān】。眉联娟以蛾扬兮，朱唇【chún】的其若丹。”读起来【lái】唇【chún】吻【wěn】调利，与《高唐赋》后一【yī】部【bù】分的侈意【yì】铺排景物、堆砌辞藻大不相同。

　　序文和【hé】赋辞两部分中都有对【duì】宋玉与神【shén】女梦遇景象的描摹【mó】，似乎重复，实【shí】际却各有侧重。序文中对话部分的描摹，侧【cè】重在传写神女初临时给宋【sòng】玉【yù】带来的印【yìn】象，妙在从虚处落【luò】笔。才【cái】思横溢的宋玉竟然【rán】也因神女的显现【xiàn】而陷【xiàn】入【rù】失态和拙【zhuō】于【yú】言辞的境【jìng】地，正有力【lì】的烘【hōng】托【tuō】出神女的惊【jīng】世骇俗之美，给【gěi】读者以【yǐ】非同寻常的审美感受。赋辞部分侧重在对神女的容貌、情态作精工【gōng】细雕的刻画。肖【xiāo】像的勾勒中特别注【zhù】重其生气、神情【qíng】的【de】活现。静态的描摹之后是动【dòng】态和心理的传写，展现【xiàn】出神女【nǚ】美丽多情，但又【yòu】洁清守身，非礼难近，似【sì】乎【hū】向世人【rén】表明她【tā】的【de】心【xīn】早已交付给长【zhǎng】眠幽【yōu】冥的【de】先【xiān】王。赋【fù】辞尾部又刻划了神女脉脉含情和依依【yī】不舍【shě】的一瞥，读来令人更【gèng】加【jiā】令人回【huí】肠【cháng】荡气和思致绵远。

　　数百年后，“建安之杰”的曹植受到此【cǐ】赋的【de】激发，以青出于蓝的高妙彩笔创造出同样神情美丽的【de】洛神【shén】形象【xiàng】，才【cái】使【shǐ】巫山神女在北国【guó】有了一位【wèi】冰清【qīng】玉洁的神女【nǚ】姐妹【mèi】遥【yáo】遥与之辉映千【qiān】古。

　　1935年，闻【wén】一多先生曾写【xiě】过一篇【piān】《高唐神【shén】女传说之分析》，他认为巫山神女是楚民族的【de】第一位【wèi】母亲，就和北方中原地【dì】区【qū】的女娲等人相同。巫【wū】山神女掌【zhǎng】管【guǎn】着行【háng】云布雨，也是一位造福于农【nóng】业【yè】社会【huì】的精灵。同时巫山神女【nǚ】也【yě】掌【zhǎng】管着【zhe】男女之事，就如同《牡丹·惊梦》一【yī】场中【zhōng】牵合杜丽娘与柳梦【mèng】梅并助其欢会的花神一样。这在原始社会本【běn】来是一位神圣、高洁而又极其富有人情味的形象。但流传到封建社会，尤其是到了受封建礼教束缚【fù】的文人【rén】士大夫笔下【xià】，原有的【de】巫山神女【nǚ】的【de】形象也【yě】就【jiù】渐渐地起了变化。即以此【cǐ】文【wén】中的【de】神女而【ér】论，她竟然也讲究起【qǐ】“怀贞亮之洁清【qīng】”来了，她最后竟然完全违背个人【rén】意愿扼制了【le】内心的冲动【dòng】，吞下了人生【shēng】的苦果【guǒ】，而符合了“发乎【hū】情，止乎【hū】礼【lǐ】义”的“先王”的教导。这纯粹【cuì】是宋玉意识的自我表现。果【guǒ】然这【zhè】点受到后【hòu】人【rén】的称赞【zàn】了，清【qīng】代何焯说【shuō】：“‘不可【kě】犯【fàn】干’，守礼之正，所以抑【yì】流荡之邪心【xīn】也。”男女爱情本来是一【yī】种极其【qí】自然的【de】事，但在封建社会里被人看成是一种“邪恶”，因【yīn】此巫山神女以【yǐ】及描写巫山神【shén】女的【de】作【zuò】品【pǐn】也就连带着被诋为“诲【huì】淫”了。

　　但人【rén】性【xìng】是任【rèn】何封【fēng】建礼教所【suǒ】扼杀【shā】不了的，只要【yào】有男【nán】女，就会有爱情，巫山神女也就会【huì】受【shòu】到人们的喜爱与崇敬。三峡中巫山神【shén】女的形象【xiàng】高耸入云，吸【xī】引着古往今来的过客们【men】翘首仰观；巫山【shān】神【shén】女的传说遍【biàn】布中【zhōng】外，家喻户晓，与日俱新；有【yǒu】关高唐神女【nǚ】的文学作品，诗【shī】词曲赋，戏【xì】剧小说，层出不穷；类似曹植的《洛神【shén】赋【fù】》这【zhè】种作品【pǐn】就更是模拟着《神女赋》写出来的。在这些地方【fāng】读者都可以体会到宋【sòng】玉的【de】《高唐赋》和《神女赋》是【shì】具有着极大的生命【mìng】力，以及它们对后世的【de】影【yǐng】响是十分【fèn】巨大的。刘勰在《文心雕龙·诠赋》中说：“宋发巧【qiǎo】谈，实始淫丽【lì】。”似【sì】乎有些贬意。这是与屈原作品的功利主义相对而【ér】言的。倘若从【cóng】文学发展、从艺术审美的角度看，则宋【sòng】玉【yù】的“巧谈【tán】”与“淫丽”正【zhèng】自不【bú】可缺【quē】少，正应【yīng】该大提【tí】倡。

　　再补【bǔ】充一下版本争议【yì】问题。前【qián】面说过，《神女赋》中的【de】一些文字，从宋代【dài】以来一直存有争议。如【rú】“其夜玉【yù】寝”，《文选》作“其夜王【wáng】寝”，历代文人多因《文选》而作楚王梦遇神【shén】女【nǚ】。其实，文选版《神女赋【fù】》有很多讲不通的地【dì】方。首【shǒu】先看《高唐赋》，在那里【lǐ】是宋玉给【gěi】楚王讲【jiǎng】故事【shì】，楚【chǔ】王听着高【gāo】兴【xìng】，叫【jiào】宋玉【yù】再给他“赋”一回。而到了《神女【nǚ】赋》中，却成【chéng】了楚王【wáng】作梦【mèng】，楚王【wáng】给【gěi】宋【sòng】玉讲梦，讲完【wán】后又让宋【sòng】玉给他“赋【fù】”一回。两篇作品的结构不一致。再看《神女【nǚ】赋【fù】》中的写法，是楚王给宋玉描写神【shén】女的【de】形象【xiàng】说：“茂矣美矣【yǐ】，诸好备矣”，一直到“性和适，宜【yí】侍旁，顺序卑【bēi】，调心肠【cháng】”云云【yún】一大段，而【ér】后又是“王曰：‘若此盛矣，试【shì】为寡【guǎ】人赋之。’”两段相连都是【shì】“王曰”，从【cóng】内容上看从【cóng】逻辑上看都有问题。因此人们【men】认为这【zhè】是【shì】由于作品在传【chuán】抄流传中产生讹误造成的【de】。《神女赋【fù】》序中的【de】“王寝”、“王异【yì】之”、“王曰晡【bū】夕之后”、“王曰茂矣美矣”四句中的“王”字【zì】皆应作【zuò】“玉”；而“明日以白玉【yù】”、“玉曰其梦若何”、“玉【yù】曰状何如【rú】也”三句中的“玉【yù】”字皆应作“王”。这样一来，就成【chéng】了宋玉【yù】作梦、宋玉给楚王讲梦，楚【chǔ】王听后【hòu】心里【lǐ】高兴【xìng】，于【yú】是【shì】叫宋玉再【zài】给他“赋”一回【huí】。这样，一切矛盾就都解决了。这【zhè】个说法是可以成立的。但【dàn】是【shì】由于这篇作【zuò】品流传日【rì】久【jiǔ】，以讹传【chuán】讹，楚襄王会神女的故【gù】事已经广泛【fàn】地传播于口头，记载于简书【shū】，今天恐【kǒng】怕也只能是任其考订归考订，流传归流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