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赋

　　一

　　由古至今，文人雅士以【yǐ】“月【yuè】”为题的诗文不胜【shèng】枚举，从《古今图书【shū】集成》所搜【sōu】罗的作品【pǐn】，即可见一斑。谢庄【zhuāng】有五子【zǐ】，他替他【tā】们取【qǔ】了【le】甚为风雅【yǎ】的名字，分别是飏、朏、颢、从（上有山）、瀹（上有草）。有风【fēng】，有【yǒu】月，有山，有水，可见谢氏是个性【xìng】情中人，甚【shèn】为风雅，且【qiě】对“月”定有【yǒu】一份难【nán】以名状的好感【gǎn】，故也以“月”为题，创作了《月赋》。纵然在当时，人们对《月赋》的评价已十分不一致【zhì】，如，宋【sòng】孝武帝为【wéi】之“称叹【tàn】良久”，认为是“前不见古人，后不见来者”的佳作；颜延之则说：“美则【zé】美矣，但庄始知‘隔千里兮【xī】共明【míng】月’。”.后人更拿它来【lái】和【hé】宋【sòng】玉的【de】《风【fēng】赋》、谢惠连的《雪赋》做比【bǐ】较【jiào】，但看法【fǎ】仍有分歧【qí】。就以“月”为【wéi】题的文学作品来看，谢庄的【de】《月赋》仍是其中【zhōng】的翘楚，否则，像【xiàng】《艺【yì】文类聚【jù】》、《太【tài】平御览【lǎn】》等类书，就不【bú】会相当一致地都收录【lù】了【le】这篇【piān】文章。

　　二

　　我【wǒ】们可以发【fā】现谢庄【zhuāng】的【de】行文并不直接切【qiē】入主题——“月”，而是【shì】拿曹植和王粲来替【tì】自己说话，先是【shì】以“陈王【wáng】初【chū】丧【sàng】应刘，端【duān】忧【yōu】多暇”作为起笔。之后，陈王“抽毫进【jìn】牍，以命仲宣”，让主【zhǔ】角【jiǎo】转到王粲身上，文章由此处宕开，最【zuì】后，再【zài】以陈王连连称“善”作【zuò】结。以这样的虚构来从事文学创作，谢庄并非【fēi】头一位【wèi】，这种以构拟的人物【wù】进行对话的【de】行文方【fāng】式，早已成了【le】“赋”文学的一特【tè】征。

　　而谢庄【zhuāng】仅仅是踵【zhǒng】继前人的作法，却【què】引来不少的【de】批评，认为《月【yuè】赋》既然【rán】借历史人物【wù】来【lái】创作【zuò】，但【dàn】也【yě】该考虑到是否合乎【hū】史实。如，王粲死于建【jiàn】安二十二【èr】年春，徐干【gàn】、陈琳、应玚、刘桢【zhēn】也【yě】都卒于这一年，而到了【le】魏明帝【dì】太和六【liù】年曹植才【cái】被封为陈【chén】王，谢庄却称【chēng】曹植为【wéi】“陈王”，又有说既已假【jiǎ】托王粲之口来抒发情感，就不应该写入孙【sūn】坚夫【fū】人梦月入怀而生孙策的传说事件。这样听起来似乎言之成【chéng】理，但【dàn】，对于【yú】一篇非史非传【chuán】的文学作品而言，我们理当以较【jiào】感性的眼光【guāng】来看待它，不应如【rú】此苛责，因【yīn】为他并不损害文【wén】章【zhāng】的美【měi】感【gǎn】。

　　由于【yú】《月赋》以【yǐ】“陈王初丧应刘，端忧多暇【xiá】”为开头【tóu】，让【ràng】谢庄笔下的“月【yuè】”注定以愁忧的形态出现。风月、山水本【běn】是无情的，因【yīn】人而沾染了许多【duō】的情【qíng】感，“月”亦【yì】是如此，它本身并没有喜怒哀【āi】乐，是【shì】谢庄【zhuāng】希望让【ràng】它带著情感的色彩。而长年为病所苦的【de】谢庄【zhuāng】，自称【chēng】已是【shì】“常【cháng】如行尸”而“无意于人间【jiān】”。有这样的【de】情怀，心中【zhōng】那份【fèn】说不【bú】尽的哀戚，当然也很容易【yì】地【dì】渲【xuàn】染了所见到【dào】的“月”。

　　人也会随著外在景观的改变【biàn】，而【ér】体【tǐ】悟自我，所谓“春秋【qiū】代【dài】序，阴【yīn】阳惨舒，物色之【zhī】动，心亦摇焉【yān】”指【zhǐ】的正是这个道理，而一年【nián】四季中，最容【róng】易让人有【yǒu】悲伤、凋【diāo】零之感的，应【yīng】是“萧瑟兮草木【mù】摇【yáo】落而变衰”的【de】秋天，在这【zhè】样的季【jì】节里，“月”自然也会【huì】浸染惆怅与孤【gū】凄。所以，谢【xiè】希逸【yì】也就【jiù】以【yǐ】秋【qiū】天的“月”作为《月赋》描写的主题对象【xiàng】。

　　三

　　“月”既【jì】然是【shì】全文描写【xiě】的主题对象，而谢庄在四百四【sì】十【shí】三个字中，直接点【diǎn】出“月”字【zì】的，虽然仅有六次，但是每一次都【dōu】是那么【me】恰到好处。

　　曹子建因刚遭受知己亡【wáng】故之痛，忧闷不乐，已久未出【chū】游，夜【yè】半时分愁绪又起，遂外出解闷。遥【yáo】望着天空，见到“白露暧空，素月流天”，心中不胜感慨，低声吟诵起《诗》句【jù】来，仍觉不足【zú】以消愁解【jiě】闷，于【yú】是要【yào】王【wáng】仲【zhòng】宣为此情此景写一篇【piān】文章。原本愁思【sī】是闷在曹【cáo】植【zhí】的内心里，因为偶然之间见【jiàn】到“月”，那份内在的【de】情绪也就有了【le】一个可供【gòng】寄托的外【wài】在具象——“月”，让无情【qíng】的“月”和有情的人彼此接【jiē】触在【zài】一起，展开了对“月”的【de】描写。

　　王粲在陈王授意之下，先是【shì】一番的谦虚【xū】，述说自己的【de】不才，幸蒙陈王的恩宠，不敢有【yǒu】负【fù】此【cǐ】恩，只好姑【gū】且一试，接著就说道：“日以阳【yáng】德，月以阴灵。”以类【lèi】此“日”、“月”的对比【bǐ】，及其延伸出【chū】的“阳”、“阴【yīn】”观念做为开头，引领出种种附着人的【de】价【jià】值观的“月【yuè】”和【hé】“月【yuè】”的神话传【chuán】说【shuō】，可以说【shuō】是铺陈、说理的成分多，而写景、抒情的成分甚少，“朒朓警【jǐng】阙，朏【fěi】魄示冲【chōng】”，将【jiāng】“月”相的变化说【shuō】成了是在警示人君的作为须合德，须【xū】谦冲；“委照【zhào】而吴业昌，沦精而汉【hàn】道融”，更【gèng】引用了梦“月”入怀的【de】神秘传说【shuō】，让“月”与【yǔ】朝【cháo】代、家【jiā】国的兴【xìng】衰产生【shēng】了一定的系连，凡此种种，想【xiǎng】必【bì】是汉赋【fù】“铺采摛文”和“劝百讽一”的遗型。

　　写完了“月【yuè】”的种种【zhǒng】典故，谢【xiè】庄又【yòu】继续借王粲之口，连写了【le】十四句优【yōu】美异常的文字，虽没直接点明就【jiù】是【shì】在写“月”，但句句扣【kòu】紧“月”：先是以六个【gè】句子来【lái】描写天上的云【yún】气、地上的【de】湖光【guāng】山色的种种，为月的【de】升起营造出不凡【fán】的气象；等到【dào】月由东方缓【huǎn】缓升起【qǐ】，也仅以【yǐ】“升清质之悠悠，降澄【chéng】辉之蔼蔼”如【rú】此不著痕迹的笔法写出【chū】；接著，又是以六个句子来形【xíng】容月色本身和月色底下【xià】的景况。正【zhèng】由【yóu】于月色是如此的俊美，君【jun1】王【wáng】也因而喜【xǐ】爱此月，罢去【qù】所【suǒ】有的歌【gē】舞，也就“去【qù】烛【zhú】房，即月【yuè】殿【diàn】”，此时才明【míng】言“月”字，做为【wéi】前文的说明【míng】，也为后【hòu】文预留了线索。

　　走向“月【yuè】”殿，带来了羁【jī】旅【lǚ】的几许【xǔ】孤寂，感受到【dào】至亲【qīn】好【hǎo】友不在的凄楚【chǔ】，王粲【càn】的【de】“月”也从没有直接感【gǎn】情的【de】柔【róu】美【měi】，转为诱发感【gǎn】慨的凄美。此时，不管是天籁，还是乐音，听来一切都是【shì】那么凄苦异常，更反过来使人【rén】有一【yī】种【zhǒng】无限的郁【yù】结萦绕于胸【xiōng】，最后【hòu】发现唯有“愬【sè】皓【hào】月而长歌”，才能消解【jiě】种种的不乐。因“月”引发愁绪，也唯对“月”长【zhǎng】歌才能消除愁绪，表示只能【néng】与“月”对话，这就更显出羁旅的孤独【dú】与悲哀。

　　对【duì】“月”长歌什么呢【ne】？“美人迈兮音【yīn】尘阙，隔千【qiān】里兮【xī】共明月。临【lín】风叹兮将焉歇？川路【lù】长兮【xī】不可越。”望【wàng】着“月”，一时间【jiān】感到虽【suī】与美【měi】人相隔甚【shèn】远而无法相【xiàng】见，但那共有的明【míng】“月”可以传递彼此的信息，也算稍稍慰藉相思之苦，回过神来【lái】，发现距离终究是无【wú】法超越的。这种【zhǒng】因“月”而引【yǐn】发对家乡、对情人【rén】的相思，可说是千【qiān】古不变的母题。由于【yú】唱【chàng】得深情款款【kuǎn】，听者也听得入神，却霎然而止，听者恍【huǎng】然若【ruò】失，于是又歌一曲：“月【yuè】既没兮露欲【yù】晞，岁方晏兮无与【yǔ】归，佳期可以还，微霜沾【zhān】人衣。”“月”将西没，是岁也将终【zhōng】了【le】，要人趁时光尚好时回去，正与【yǔ】“升清【qīng】质之悠悠【yōu】，降【jiàng】澄辉之蔼蔼”的“月【yuè】”升起的情【qíng】形相【xiàng】呼应，做为【wéi】完【wán】美【měi】的结束。

　　最后，陈王【wáng】的连连称“善【shàn】”，不但给予王【wáng】粲一个回应，也算回【huí】应了文前的“陈王初丧应、刘”，总【zǒng】结【jié】了全文。

　　四

　　据史书的【de】记载【zǎi】，与谢【xiè】庄同时的袁淑【shū】，看过【guò】谢庄所作的《赤鹦【yīng】鹉赋》之后，曾感叹道【dào】：“江东无我，卿当独秀。我若无卿，亦【yì】一【yī】时【shí】之杰也。”李调元【yuán】称【chēng】此赋“属对工【gōng】整【zhěng】”，且【qiě】认为是“律赋先声”。而与《赤鹦【yīng】鹉赋》同一【yī】时【shí】期所作的《月赋【fù】》，亦运用了许多整饬的对偶，有三字句、四【sì】字句【jù】、五字句、六字句【jù】等对，甚至有骈四俪六的句式。以最为人所【suǒ】称道的“若夫气霁地表”至“周除【chú】冰【bīng】净”一段【duàn】为例：

　　“气霁地表”对“云敛天末”

　　“洞庭始波”对“木叶微脱”

　　“菊散芳于山椒”对“雁流哀于江濑”

　　“升清质之悠悠”对“降澄辉之蔼蔼”

　　“列宿掩缛”对“长河韬映”

　　“柔只雪凝”对“圆灵水镜”

　　“连观霜缟”对“周除冰净”

　　十六句中两两【liǎng】对偶，有【yǒu】五【wǔ】组四字句【jù】对，二【èr】组【zǔ】六【liù】字句【jù】对，而且前【qián】八句更【gèng】是“四、四【sì】；四、四；六【liù】、六；六、六”的骈四俪六的句式；且“末”、“脱”二字同一韵，“濑”、“蔼”二字又【yòu】一韵，“映”、“镜”、“净”三字也同韵，知其亦【yì】开始讲求押【yā】韵。

　　总之，《月赋【fù】》除了情感的表达甚为成功，结构上亦是自为完整【zhěng】的一体，句子【zǐ】的对偶、押韵，也充分展【zhǎn】现【xiàn】了【le】“五色相宣、八音协畅”的时【shí】代特【tè】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