迁客此时徒极目，长洲孤月向谁明。

　　诗写鹦鹉洲，开篇便从鹦鹉入手【shǒu】，“鹦鹉”二字一【yī】出，便顿觉颇难【nán】收束，只好一【yī】气贯注，旋转而下，到了第四句才略略顿住，然而诗已过了半篇。鹦鹉洲是江夏的名胜，原在湖【hú】北武汉市武昌城外江中【zhōng】。相【xiàng】传由【yóu】东汉【hàn】末【mò】年祢【mí】衡在【zài】黄【huáng】祖的长子黄射大【dà】会【huì】宾客时，即【jí】席【xí】挥【huī】笔写就【jiù】一篇【piān】“锵锵振金玉，句句欲飞鸣”（李白《望【wàng】鹦【yīng】鹉【wǔ】洲怀祢衡》）的《鹦鹉赋【fù】》而得名。后祢【mí】衡被黄祖杀【shā】害，亦葬于洲【zhōu】上。历代诗人临江夏，大都【dōu】描【miáo】写鹦鹉洲。此洲在【zài】明朝【cháo】末年逐渐【jiàn】沉没。现在汉阳拦江堤【dī】外的鹦【yīng】鹉洲，系清【qīng】乾隆年间新淤的一洲，曾名“补得洲”，嘉【jiā】庆年间改【gǎi】名鹦鹉洲。这鹦鹉洲【zhōu】是因为【wéi】祢衡【héng】的一篇《鹦鹉【wǔ】赋【fù】》而得名，并不是因鹦鹉来【lái】过而得名。那么李白诗开篇的“鹦鹉”看似【sì】实写，其实乃是代指【zhǐ】祢衡，“江上洲传鹦鹉名”，主【zhǔ】要【yào】是指《鹦鹉赋》，而不是专指【zhǐ】这里来过鹦鹉，至少是一【yī】语双【shuāng】关，虚实并用。接【jiē】下第【dì】三句【jù】还是一【yī】语双关，它化用祢衡《鹦【yīng】鹉【wǔ】赋》中“命虞人于陇坻，诏伯【bó】益于流沙【shā】。跨昆仑而【ér】播弋，冠【guàn】云霓【ní】而张罗”的句【jù】子，说鹦鹉已西飞而去。相传【chuán】鹦鹉【wǔ】生【shēng】长于陕西、甘肃【sù】两省交界处【chù】的【de】陇山一带，如今，洲【zhōu】上已不见鹦鹉，那么，定是飞回【huí】陇山去了。言外之意是【shì】说【shuō】祢衡在这里被杀。因此，诗人感到非【fēi】常的【de】惋【wǎn】惜：鹦鹉曾来【lái】过这【zhè】里【lǐ】，为此留下了一个美丽的名字，然而又西飞而去【qù】。鹦鹉飞【fēi】走了，不在了，可那【nà】芳【fāng】洲之上【shàng】还碧【bì】树青青。情韵幽深，余味无穷，表现了诗人对【duì】祢衡的无【wú】限怀念。这【zhè】四【sì】句诗气势流转【zhuǎn】自如，而又一唱三叹，绝不是对崔颢《黄鹤楼》的简单摹【mó】仿，它是诗人的【de】艺术创造【zào】。其中字面【miàn】的点染，双关语【yǔ】的运用，词语的重叠【dié】出【chū】现，设问的语【yǔ】重心长，同【tóng】崔诗比【bǐ】较，既有异【yì】曲同工之妙，又有别具【jù】匠心之处。

　　五六两句诗意开【kāi】始转折，转的【de】过程中，又同【tóng】第【dì】四句藕【ǒu】断丝连，接“何青青”三【sān】字，生动地描绘【huì】了鹦【yīng】鹉洲【zhōu】上明媚的【de】春光【guāng】：远远望去，鹦鹉【wǔ】洲上，花团锦簇，水气【qì】缭【liáo】绕，花之浓艳似云蒸霞【xiá】蔚，轻烟笼罩；水之蒸腾成雾气【qì】上升，迷濛缥缈。烟花水【shuǐ】雾，似花似雾，即花【huā】即雾，彼此迷离一片。一阵春风拂【fú】过，鹦鹉洲上如帷【wéi】幕轻【qīng】轻拉开，淡烟【yān】薄雾逐【zhú】渐【jiàn】散去【qù】，可见洲上那【nà】嫩绿【lǜ】的【de】兰叶【yè】、葳蕤纷【fēn】披，在微风中摇曳生【shēng】姿【zī】，融融丽日【rì】、阵【zhèn】阵馨香，令人【rén】陶【táo】醉而感受到春天的温暖。正是阳春三月的季节【jiē】，江洲【zhōu】两岸的树树桃【táo】花临水盛开，如同朵朵红云，互【hù】相簇拥【yōng】着【zhe】、升腾着，像是被【bèi】江岸和洲岸夹束在一起似的。微风中，桃花落英缤纷【fēn】。飘荡在倒映【yìng】着【zhe】枝枝繁花的【de】水面上【shàng】。水【shuǐ】中的，水上的，倒【dǎo】映的，飘落的【de】，艳【yàn】丽的桃花将【jiāng】晶莹【yíng】明澈的江水【shuǐ】染【rǎn】得像【xiàng】一匹绚烂夺目的锦缎，随着江波的起伏【fú】，一浪一浪地涌向岸边【biān】。然而，景【jǐng】色尽管明丽，却丝毫撩拨不起诗人的欢快之情，他依然沉浸【jìn】在孤寂和悲苦【kǔ】之中。此时，诗人【rén】毕竟【jìng】还【hái】是一位被流放【fàng】过【guò】的“迁客”，眼前这一切【qiē】生机勃勃的良辰美景跟【gēn】他内心的【de】索寞【mò】痛【tòng】苦恰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【bǐ】。大好时光，烟花美景，都只【zhī】是徒有。自己一生流【liú】离【lí】困顿，晚年蒙冤遭流放，更趋穷困，尽管内心还存【cún】在一种奋起搏击的暮年壮志，但终不免落花【huā】流水，悲【bēi】愁【chóu】难【nán】驱。面对【duì】如此芳洲，此【cǐ】时【shí】此地【dì】只不过是【shì】徒【tú】然纵目而已。“烟开兰【lán】叶香风【fēng】暖，岸夹桃花锦浪生”的景色并【bìng】没有引起他的注意，他所注望的仍是“鹦鹉”，是那位和自己有着相【xiàng】似【sì】遭遇【yù】的祢衡。据陆游《入蜀记》载：“鹦鹉洲上有【yǒu】茂【mào】林神祠，远望【wàng】如小山，洲盖祢正平被杀处。”诗人问道：如今，祢衡长眠地下【xià】，而【ér】长洲之上那一【yī】轮徘徊的孤【gū】月，又将清辉【huī】投【tóu】射给谁【shuí】呢？

　　诗写鹦鹉洲，实际上【shàng】是【shì】在吊【diào】古伤今，怀【huái】祢衡而抒发自【zì】己的沉痛感【gǎn】慨。诗人晚年【nián】的不幸遭遇和【hé】处【chù】境，会使他自然地【dì】将【jiāng】自己【jǐ】和祢衡联系【xì】起来，况且他平生倾慕祢衡【héng】，常以祢衡自【zì】比：“误【wù】学书剑，薄游人间。紫薇九重，碧【bì】山【shān】万里。有才无命，甘【gān】于后时。刘表不【bú】用于祢衡，暂来江夏【xià】；贺循【xún】喜逢【féng】于张【zhāng】翰【hàn】，且【qiě】乐船中。”（《暮春江夏【xià】送张【zhāng】祖监丞之东都序》）好友杜甫【fǔ】也曾以“处【chù】士祢衡俊，诸生原宪贫”（《寄李【lǐ】十二白二【èr】十韵》）的诗句来称美他的才华。他在诗中也曾【céng】多次写到祢衡：“顾惭祢处士，虚对鹦鹉洲。”（《经乱离后天恩流【liú】夜郎忆旧【jiù】游【yóu】书怀赠【zèng】江夏韦太守良【liáng】宰》）“愿扫【sǎo】鹦鹉洲，与君醉百场。”（《自【zì】汉【hàn】阳病酒归【guī】寄王明【míng】府》）并有一【yī】首【shǒu】《望鹦鹉洲怀祢衡【héng】》。《望鹦鹉洲怀祢衡》与【yǔ】《鹦鹉洲》两【liǎng】首诗的思【sī】想感情是一【yī】致【zhì】的。而【ér】《望鹦鹉洲怀祢【mí】衡》表现得比较平直、明朗；《鹦鹉洲【zhōu】》则【zé】深沉、含蓄。

　　前人评诗认为【wéi】李【lǐ】白这首【shǒu】诗同另一首《登金陵凤凰台【tái】》是【shì】与崔颢【hào】《黄鹤楼》争高下的。清人方【fāng】东树在《昭昧詹言》中【zhōng】曾对此说过这样【yàng】一段话：崔【cuī】颢《黄鹤楼》，千古擅名之作。只【zhī】是以【yǐ】文【wén】笔行之，一气转折。五六虽断写景，而气亦直下喷溢。收亦然【rán】，所以奇贵。太白【bái】《鹦【yīng】鹉洲》格【gé】律工【gōng】力悉敌【dí】，风格【gé】逼肖【xiāo】。未尝有意学之【zhī】而自似。方氏所论还【hái】是比较切合实际。艺术不乏【fá】相互影响，但无论如何，像《鹦【yīng】鹉洲》这样【yàng】感【gǎn】情深沉，意境浑融的作品断【duàn】不会是摹【mó】仿所能得到的。

　　李白这【zhè】首诗【shī】属于拗体七律，它前两联不合律，后两联合律。汪师韩在《诗【shī】学纂【zuǎn】闻》中曾说【shuō】：李白【bái】《鹦【yīng】鹉洲》一章乃庚韵【yùn】而押青字，此诗【shī】《文粹》编入七【qī】古【gǔ】，后【hòu】人【rén】编入【rù】七律，其【qí】体【tǐ】亦可古可今，要皆出韵也。

　　正是它未完全合【hé】律，前人曾将此诗看作【zuò】七古：“李白《鹦鹉【wǔ】洲》诗【shī】，调既【jì】急【jí】迅，而多复字，兼离【lí】唐韵，当是【shì】七言古风耳【ěr】。”（毛先舒《辩坻诗》）李白现存七律共十二首，且大都如此【cǐ】，同【tóng】整个【gè】创作比较，七律诗比较【jiào】少。关于这个【gè】问题的【de】原因，前人【rén】多有论述，或认为李白不善和【hé】不愿作七律：“李【lǐ】太白不作七【qī】言律【lǜ】……古人立名【míng】之【zhī】意【yì】甚坚，每不肯以其拙示人。”（贺贻孙《诗筏》）“他所以只【zhī】有很【hěn】少几首律诗，不是不【bú】善写，而是不愿写。”（王运【yùn】熙、李宝均【jun1】《李白》）“他【tā】是不耐烦在【zài】形【xíng】式上【shàng】和字句上下推敲工【gōng】夫的。”（王瑶《李白》）或认【rèn】为李白反对作七律：“太【tài】白之【zhī】论曰【yuē】：‘寄兴【xìng】深【shēn】微，五言不如四言，七言【yán】又其靡【mí】也【yě】’……所谓【wèi】七言之【zhī】靡【mí】，殆专指七律言【yán】耳。故【gù】其七律不【bú】工【gōng】。”（翁方纲《石洲诗话》）这种种评【píng】价都缺乏公允，实际情况应该说是当时七律【lǜ】的发展现状决定的。李白所处的时【shí】代，七律尚未【wèi】定型，因此创作难【nán】免【miǎn】不【bú】合律且数量少，不仅李白，其他人也【yě】多是如此。赵翼在《瓯北诗话》中【zhōng】对此曾有【yǒu】一段中肯的论述：

　　就有唐而论【lùn】，其始也，尚多习用【yòng】古诗，不乐束缚【fù】于规【guī】行【háng】矩步中，即用【yòng】律亦多五【wǔ】言，而七言犹少，七言亦多绝句【jù】，而律诗犹少。故李【lǐ】太白【bái】集七律仅三首，孟浩然集七律仅二首，尚【shàng】不专以【yǐ】此【cǐ】见长【zhǎng】也。自高、岑、王【wáng】、杜等《早朝【cháo】》诸作，敲金戛【jiá】玉，研练精【jīng】切。杜寄高、岑诗【shī】，所谓【wèi】“遥知属对忙”，可见是时【shí】求工律体也【yě】。格式既定，更如一朝令甲【jiǎ】，莫不【bú】就其范围。然【rán】犹多写【xiě】景，而未及【jí】于指事言情，引用【yòng】典故。少【shǎo】陵以穷愁寂【jì】寞之身，藉诗【shī】遣日，于是七律益尽其变，不惟写景【jǐng】，兼复言【yán】情【qíng】，不惟【wéi】言情，兼复使【shǐ】典，七律【lǜ】之蹊径，至是益大开。其【qí】后刘长卿、李义山【shān】、温飞卿诸人，愈工雕【diāo】琢，尽其才于五十六字中，而七律遂为高下通【tōng】行之【zhī】具，如日用饮食之不可离矣。

　　由此可知，七律的成熟是在李白之后。这样，《鹦【yīng】鹉【wǔ】洲》诸作【zuò】不合律也【yě】就很自【zì】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