枯枝无丑叶，涸水吐清泉。

　　李白这首《长歌行》深受同题古辞的影响。长【zhǎng】歌行【háng】古辞或写【xiě】及时建功【gōng】立业【yè】，不要老大伤悲；或写游【yóu】仙服药，延年【nián】长寿；或写游子思乡，感伤人命【mìng】短促。陆机《长歌行》恨功名薄，竹帛无宣；谢灵运《长歌行【háng】》感时光流速【sù】，壮【zhuàng】志【zhì】消磨；梁元帝《长歌行》写及时行乐；沈【shěn】约《长歌【gē】行》写羁旅行后倦恋金【jīn】华殿【diàn】，功【gōng】名未【wèi】著，竹【zhú】帛【bó】难宣。总之李白之【zhī】前运【yùn】用长歌行古题者【zhě】，均触景感时，抒【shū】写【xiě】悲伤之情，寄寓着他们【men】对美好人生【shēng】的追求，以及追求【qiú】不得的怅惘【wǎng】感伤的心灵。李白由此感【gǎn】悟人【rén】生【shēng】，联【lián】想【xiǎng】反思自己功业无成，游仙不果，重【chóng】蹈古人的【de】覆辙，陷入痛【tòng】苦之中，不【bú】抒不快。于是尽情【qíng】倾吞，激【jī】昂文字，悲歌式的心灵【líng】，融汇【huì】着【zhe】千古人所共有的情愫，感发着人意，体验着人【rén】生的苦乐【lè】。

　　此诗前十句为第【dì】一段。开端两句，总述【shù】桃李迎春得朝阳【yáng】而鲜花怒放，争芳吐【tǔ】艳，然而它也只【zhī】是荣【róng】华当年。一年一度春芳桃李，这是自然规律，因而桃李花开是【shì】春天的象征【zhēng】，是美好的象征【zhēng】。经过【guò】幽【yōu】闭【bì】冬藏的【de】寒日笼照之后，转而接受春日温【wēn】暖【nuǎn】的朝阳抚摸，使大地万物顿感复苏，呈现了活【huó】跃【yuè】的旺【wàng】盛【shèng】的生命力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，精神【shén】倍增，昂【áng】扬【yáng】奋进，这是物之常理与人之常情【qíng】。故人们把人生美好【hǎo】时刻称之为青春。可是作者【zhě】认知【zhī】不【bú】限于此【cǐ】，而【ér】更【gèng】深入探索桃李【lǐ】迎春【chūn】吐【tǔ】艳，其条件是须【xū】春【chūn】阳细腻【nì】的化育，苦心无【wú】私地【dì】用【yòng】功，生【shēng】存【cún】发展【zhǎn】离不开春日阳光【guāng】。由此作者更【gèng】悟出君臣关系的【de】相互依存的道【dào】理，预伏后【hòu】面【miàn】“功名不早著”之因。日【rì】这个描写意象在【zài】古诗中曾有象征君王之【zhī】意。桃李遇春【chūn】阳【yáng】而【ér】开【kāi】，贤【xián】相逢明君而荣【róng】，自然常律与人事常理，有【yǒu】其相似之点，明写桃李，暗喻君臣事理。这可能是用“得日开”的甘【gān】苦用心吧!美好意象的描【miáo】写，深含着美好【hǎo】感情与【yǔ】对美好事物的追求。美虽【suī】美【měi】；但尤感不足【zú】之【zhī】处，只是荣【róng】华当年，因而更【gèng】值得珍【zhēn】惜【xī】。接着作者连用四【sì】句诗赞美春光之妙用【yòng】，“东风动【dòng】百【bǎi】物【wù】，草木【mù】尽欲【yù】言【yán】。枯枝【zhī】无【wú】丑叶，涸【hé】水【shuǐ】吐清芬【fēn】。”东风送【sòng】暖，遍吹大地万物【wù】，阳气【qì】萌发，万物从蛰【zhé】伏中苏【sū】醒，争现新【xīn】姿，构成了一【yī】个【gè】生命【mìng】律动的美的境界。因【yīn】而草【cǎo】木尽欲显露英姿，冬日的【de】枯枝丑叶【yè】败落【luò】净尽。“无丑叶【yè】”的对应之意是“竟美叶”。已经【jīng】乾涸【hé】的水泉，也【yě】喷吐着清香的水柱。这四句从开【kāi】端的桃李花开一点，铺叙春回大【dà】地的全景。桃【táo】李艳美又衬托【tuō】东风不停地化育【yù】万物【wù】，草木【mù】换新颜，涸泉复吐清芬，尽现出【chū】春之美【měi】，写出春之境界。总【zǒng】上【shàng】六句诗【shī】正是诗人触景所【suǒ】生之美感，又以平淡自然【rán】的文字与【yǔ】诗【shī】句，绘【huì】成【chéng】春光美的【de】形象与意境，诗人入于境【jìng】中【zhōng】，而【ér】又【yòu】出于境【jìng】外，妙笔生花，与境冥合。于平淡的【de】描【miáo】写中凝聚着深蕴美与【yǔ】哲理性认知，然而它绝不同【tóng】于自然教科书的【de】说理。这【zhè】一段后【hòu】四句则由上【shàng】面春【chūn】光境【jìng】界的描写而转入讨论，发抒感慨，寻求造成这一美景的力量来源【yuán】。“大力运天地，羲和无停鞭【biān】。功名【míng】不早【zǎo】著，竹【zhú】帛将何宣。”作者依据中国古代哲学家见【jiàn】解【jiě】，也认为这是自然界的神力【lì】，运转天【tiān】地，故【gù】而有春、夏、秋、冬四季，因而【ér】也就生成了【le】宇宙中【zhōng】万【wàn】物的自然生存、发展、死亡的各自规【guī】律，形成【chéng】了【le】不同季节的不同景象。不过人们总是【shì】偏爱【ài】春日，而厌恶冬日，不过这是当时【shí】人们【men】无【wú】法改变【biàn】这【zhè】一阴阳变化的规律。当然他【tā】们也【yě】从天地运行不止，时光流【liú】速【sù】，永无【wú】停止中，观察【chá】万物的生衰，包括人的生老病死，悟出了一【yī】个人生道理，人亦应如【rú】春日桃李花一样，要在青春的美好【hǎo】时刻，展【zhǎn】示怀抱【bào】，建立丰功伟【wěi】业。生时【shí】为人们【men】仰【yǎng】慕赞【zàn】美，死后美名留青史，千古流【liú】芳【fāng】。可是在现实中的李白，虽【suī】有美好的理【lǐ】想和作人的价值【zhí】观，以【yǐ】及奋【fèn】进不【bú】止的精神，但由于得不到【dào】“日”（皇帝）的温暖抚育，年华老大【dà】，驾着【zhe】六龙的日神车，驭【yù】手羲和又催赶不停，如不能在青春时【shí】早立功名，就更【gèng】不能留名【míng】于竹帛的史书之中。默默无闻地离【lí】开人世，故深为痛恨。外在的无形【xíng】压力【lì】与内在愤激【jī】之情的【de】积【jī】郁，终于迸【bèng】发【fā】出忧患不平的【de】心声【shēng】。从过去的借鉴，目前的现状，到未来【lái】的预测，拓【tuò】展时空，言浅而意【yì】深，雅正而浑厚，发展了五言古诗的传统特点。诗写到【dào】这里诗情与意旨都该停顿，但留【liú】给人们的【de】是为何功名不早【zǎo】立，结局又是【shì】如何的悬念。

　　诗的后十【shí】句【jù】为第二段。头两句照【zhào】应开端，深化诗【shī】意。桃李既然是专在追求青春【chūn】，应青春而显美容。那么【me】有人能【néng】赊取太阳，使其不动【dòng】，青春不是永在吗？“谁【shuí】”字有疑问之情，本是【shì】不能之事，设想其能【néng】，从幻【huàn】想中慰勉自【zì】己，从幻【huàn】境中享受快感，从而【ér】减轻了心里【lǐ】压力，从困境得到解脱。然而幻想【xiǎng】是暂【zàn】时【shí】的，当其转【zhuǎn】化【huà】为现实之时，也就从狂热【rè】转化为冷静，用理智滤取生活【huó】的轨迹【jì】，明确是【shì】非【fēi】与得失【shī】，于是铸【zhù】成“富贵与神仙，蹉跎两相失”的【de】痛【tòng】定【dìng】思痛的【de】诗句。对于自己的言【yán】行作出了新的判【pàn】断，知昨日之非。追求富贵功名，神【shén】仙长生，这【zhè】是【shì】统治阶级的【de】享【xiǎng】乐【lè】意识【shí】和人生价值观。当了官是实【shí】现人生价值的标志，自然富而且【qiě】贵。于【yú】此【cǐ】又滋生长【zhǎng】生不死【sǐ】的幻想和妄求，目的永远保持自己的权贵地位与富裕的生活条【tiáo】件【jiàn】，名与利两收。求官不得则游仙，表示超然物【wù】外，清【qīng】高【gāo】自恃，平等官吏，也能获得【dé】美名。可在唐代【dài】它又是【shì】作官的终【zhōng】南捷径，初盛【shèng】唐【táng】的封建【jiàn】士人多【duō】通此径。李白亦不例【lì】外，拜【bài】谒官吏【lì】，寻访名山高僧仙师，获取功名富贵。于【yú】今两相失败，一【yī】事无成，虚度【dù】年华【huá】，悔恨不及，再次跌入【rù】痛苦的深【shēn】渊【yuān】之中。进而想到古人曾说的“人生非【fēi】金石，”“寿无【wú】金石固，岂【qǐ】能长寿考”，于是发展成为“金【jīn】石犹销铄，风霜无久质”。就【jiù】算【suàn】人生如金石之【zhī】固，可金石在【zài】长久【jiǔ】的风霜侵袭与【yǔ】磨蚀之【zhī】下【xià】，也会使【shǐ】完整之体粉碎为沙砾，更不用说人【rén】又【yòu】不是金石。春【chūn】之桃李、草木、清泉等也自然难【nán】以【yǐ】保【bǎo】持它们春日美姿了。言外之意，人不能长生，其【qí】功名富贵就要及早得到，否则就有得不到【dào】危险【xiǎn】；既【jì】或得到了【le】也难以长存。所以古人【rén】求仕的经验，“早据【jù】要路津”，实现竹帛留名的人【rén】生价值。表面上看这两句与前两句无【wú】关，然【rán】而它是似断实【shí】连，是对【duì】游【yóu】仙长【zhǎng】生的否定。诗【shī】意的【de】发展，感情跳荡【dàng】，思潮起伏的写照，因而表现为诗句【jù】的【de】跳跃性，留给人们以悬【xuán】念，追求究竟，诱人深入，弄得【dé】水落石出。当其悔恨【hèn】昨非之时，必然【rán】改弦更张，作出新的【de】抉择，“畏落日月后，强欢【huān】歌与酒。”及【jí】时【shí】行乐，纵情歌唱，酣饮消忧。否则就要【yào】落在时间的后面，衰【shuāi】朽之躯【qū】，想【xiǎng】行【háng】乐也不可能了【le】，空【kōng】空【kōng】地【dì】走向死亡世界，白活了一生。一个【gè】“强欢”，透露出其内心曲隐之愁【chóu】情，是不情愿地造作欢情【qíng】，是无欢心地【dì】造作欢【huān】情，是【shì】借歌与酒消【xiāo】解胸中愁【chóu】情，是【shì】一时的麻【má】醉【zuì】。这种【zhǒng】有意识麻醉自己是心灵更痛苦【kǔ】的【de】表现，这是【shì】李白【bái】艺【yì】术上【shàng】超常【cháng】的表现，发人人所感而尚未意【yì】识【shí】到的内【nèi】心深曲。这【zhè】是大家路【lù】数，而非小家捉【zhuō】襟【jīn】见肘【zhǒu】的手法。然而，就是这一点【diǎn】强作排解的自我克制的希望，也难以达到与【yǔ】满足，痛心地写【xiě】下了【le】结尾诗句：“秋霜不惜人【rén】，倏【shū】忽侵蒲柳。”严酷的【de】秋霜从无仁【rén】爱【ài】之心，萧【xiāo】杀万物，于人【rén】也无所惜，突然间降【jiàng】临，侵害蒲【pú】柳之姿。蒲柳【liǔ】为草【cǎo】木之名，体柔弱而【ér】经不起【qǐ】风霜，经霜而枯枝败叶，苦无生【shēng】机。这里是用典，《世说新语》记载，顾悦与【yǔ】梁简文帝【dì】同岁，而【ér】顾发早白。简文帝问【wèn】顾“卿【qīng】何以先白？”顾答：“蒲柳之姿，望秋而落；松柏【bǎi】之姿，经霜【shuāng】弥茂【mào】。”蒲柳之姿是【shì】顾自指，松柏之姿喻简文帝。李白用【yòng】此典切合自己身份【fèn】，微贱之躯，经【jīng】不得【dé】风霜摧残。秋霜这里既是【shì】自【zì】然【rán】的【de】威【wēi】力，同时又是象征邪恶的政治【zhì】势【shì】力的残酷打【dǎ】击。以不可抗御的力量打击【jī】毫无准备的【de】柔弱微贱之躯【qū】，其结果不言自明。结句不仅含蕴丰厚，而感【gǎn】情也至痛。令人不平，催人泪下。真是【shì】可以称作【zuò】长【zhǎng】歌当【dāng】哭之作。

　　李白这【zhè】篇乐府诗综合前人同【tóng】题之作的【de】长处，而自成一格，以气为主，以自然为【wéi】宗【zōng】，清【qīng】新俊【jun4】逸【yì】，奇伟【wěi】特出，是大家手笔。诗【shī】以比兴诗句【jù】开其端，触【chù】景生情，但【dàn】它并非泛咏桃李荣谢，人生无常，及时行乐之作，而是表现出用常得奇【qí】，抒写出超出常人的胸怀壮思，生命的价值【zhí】。绝非庸庸碌碌的小人私【sī】欲，它是盛唐时代【dài】精神的高【gāo】扬。它描写出一【yī】代人的精英的爱【ài】国衷肠，对美好的自然春景的赞颂，对爱美与追求美好【hǎo】理想的倾【qīng】诉【sù】，对自己事业无成【chéng】的愤懑及自【zì】我解【jiě】脱不成的痛苦，敞【chǎng】开【kāi】心扉，让人们尽情了解他的内心【xīn】衷曲【qǔ】。一【yī】颗跳荡的心【xīn】，激荡的【de】变化，万端【duān】的感情，牵动着优美【měi】的自【zì】然画【huà】面，透视出【chū】社会的不公正【zhèng】。美好【hǎo】理想总是【shì】难以兑【duì】现，为此而忧患着，抗争着，终不免【miǎn】遭受秋霜的厄【è】运。美好【hǎo】的人【rén】性遭受摧残，不是【shì】一个时代【dài】的【de】现【xiàn】象，而是阶级社【shè】会中共有【yǒu】的现象。盛【shèng】唐社会尤其如此，令人深思【sī】。

　　李白成【chéng】功地【dì】塑造这天才者遭受厄运的心【xīn】象【xiàng】，还借【jiè】助于【yú】他熔【róng】铸古【gǔ】诗的叙事、抒情【qíng】、议论手法【fǎ】于一炉，运用得出神【shén】入【rù】化，挥【huī】洒自如，成为一【yī】个完整艺术表现体系，只见诗【shī】境美，而不见【jiàn】技法。这正是李白所追求的清【qīng】真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