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楼一夜听春雨，深巷明朝卖杏花。

　　如果掩去作【zuò】者的名字，读这【zhè】首《临安春雨初霁》，也许会以为它并不【bú】是出自“铁【tiě】马金【jīn】戈”、“气【qì】吞残虏【lǔ】”的陆【lù】放翁之手。诗中虽然有杏花般的【de】春色，却【què】更隐含【hán】着“世味薄似纱”的感【gǎn】伤之情和“闲作草”“戏分茶【chá】”的无聊之绪。这是与高唱着“为国戍轮台【tái】”而【ér】“一身【shēn】报【bào】国【guó】”的陆游的【de】雄【xióng】奇悲壮的风格特征很不一致的。

　　自【zì】淳熙五【wǔ】年孝宗召见了陆【lù】游以来，他并未得到重用，只是在福建、江西做了两任【rèn】提举常平茶盐公事；家后五年，更是远离政【zhèng】界【jiè】，但对于政治舞台上【shàng】的倾轧变【biàn】幻【huàn】，对于世态炎凉，他是体会得更深了。所以诗的开【kāi】头就用了【le】一个独具易动的巧譬，感叹世【shì】态人情【qíng】薄得【dé】就象半透明的纱。于是首【shǒu】联开口就言“世味”之“薄【báo】”，并惊问“谁令【lìng】骑马客京【jīng】华”。陆游时年【nián】已【yǐ】六十二岁【suì】，不仅长期宦海沉浮，而【ér】且壮志【zhì】未酬，又【yòu】兼个人生活【huó】的种种不幸，这位命途坎【kǎn】坷的老人【rén】发出【chū】悲叹，说出对世态炎凉【liáng】的内心感受。这种【zhǒng】悲叹【tàn】也许在别【bié】人身【shēn】上是无【wú】可疑问的，而【ér】对于【yú】“僵卧孤村【cūn】不自【zì】哀，尚思为国戍轮台”的【de】陆【lù】游【yóu】来【lái】说【shuō】，却显得不尽合乎情理。此奉诏入京，被任命【mìng】为严州知州。对于一【yī】生奋斗不息、始终矢志不渝地实【shí】现自己的报国理想【xiǎng】的【de】陆游来【lái】说，授【shòu】之以【yǐ】权，使之报【bào】国有门，竟会引起【qǐ】他“谁”的疑问【wèn】。

　　颔联【lián】点出“诗眼”，也【yě】是陆【lù】游的名句【jù】，语言清新隽永。诗人只身住在小楼上【shàng】，彻夜听着春雨【yǔ】的淅沥；次【cì】日清晨，深幽的小巷【xiàng】中【zhōng】传来了叫卖杏花的声音，告诉人们春已深了。绵绵的春雨【yǔ】，由诗人的听【tīng】觉中写出；而【ér】淡荡的春光，则在卖花声里透【tòu】出。写【xiě】得形象而有深致【zhì】。传说这两句诗后来传【chuán】入宫【gōng】中【zhōng】，深为孝宗所称赏，可见一时传【chuán】诵之广。历来评此【cǐ】诗的人【rén】都以为这两句细致贴切，描绘了一幅【fú】明艳生动的【de】春光图，但没有【yǒu】注意到【dào】它【tā】在全诗中的作用不仅在于刻【kè】划春光，而是与前后诗意浑然【rán】一体的【de】。其实，“小楼一夜听春雨”，正是说绵绵春雨如愁【chóu】人的思绪。在读这【zhè】一句【jù】诗【shī】时，对【duì】“一夜”两字不可轻【qīng】轻放过，它【tā】正暗示了诗人一夜【yè】未曾入【rù】睡，国【guó】事家愁【chóu】，伴着这雨声而【ér】涌上了眉【méi】间心【xīn】头。李商隐的“秋阴不【bú】散【sàn】霜飞晚，留得枯【kū】荷听【tīng】雨声”，是以【yǐ】枯荷【hé】听【tīng】雨暗寓【yù】怀友之相思。陆游这里写得更为含【hán】蓄深蕴，他虽【suī】然用了比较【jiào】明快的字眼，但用【yòng】意还是要表达【dá】自己的郁闷与【yǔ】惆怅，而【ér】且正是【shì】用明媚【mèi】的春光作为背【bèi】景，才与自【zì】己落寞【mò】情怀构【gòu】成了鲜明的【de】对照。

　　接下去【qù】的【de】颈联就道出【chū】了他的【de】这种心情。在这明艳的【de】春光中，诗人只【zhī】能【néng】做的是“矮纸斜行【háng】闲作草”，陆游【yóu】擅长【zhǎng】行草，从现存的【de】陆游手【shǒu】迹看，他的行【háng】草疏【shū】朗【lǎng】有【yǒu】致，风韵潇洒。这一句【jù】实是暗用了张【zhāng】芝的典故。据说张芝擅草书【shū】，但【dàn】平【píng】时都写【xiě】楷字，人问其故，回【huí】答【dá】说，“匆匆不暇草书”，意即【jí】写【xiě】草书太花时间，所以没功夫写。陆游客【kè】居京【jīng】华，闲极无聊，所以【yǐ】以草书消遣。因【yīn】为是小雨初霁，所【suǒ】以说【shuō】“晴窗”，“细乳戏分茶”这里就是品茶【chá】、玩茶道。无事【shì】而【ér】作草书，晴窗下【xià】品着清茗，表【biǎo】面上看，是极【jí】闲适恬静的境界，然而在这背后，正藏着诗人无限的感【gǎn】慨与牢【láo】骚。陆游【yóu】素来有为国家作【zuò】一番轰【hōng】轰烈【liè】烈事业的宏【hóng】愿，而严州【zhōu】知府的职位本与【yǔ】他【tā】的素志不合，何况觐见【jiàn】一次皇【huáng】帝，不知要在客舍中等待多久！国家正【zhèng】是【shì】多事之秋，而诗人却在以【yǐ】作书品茶【chá】消【xiāo】磨时光，真【zhēn】是无聊而可悲！于是再也【yě】捺不住心头的怨愤，写下了结尾两句【jù】。

　　尾联虽不【bú】像【xiàng】古人抱怨“素衣【yī】化为缁”（晋【jìn】陆机作《为【wéi】顾彦先赠好【hǎo】》：“京洛多风尘，素衣化为缁”），但这联不【bú】仅道【dào】出【chū】了羁旅风【fēng】霜之苦，又寓有京中恶浊，久居【jū】为其所化的意【yì】思。诗人【rén】声称清明不远，应早日回【huí】家，而不愿在所谓“人间【jiān】天堂【táng】”的江南【nán】临安久【jiǔ】留。诗人【rén】应召入【rù】京，却只匆匆【cōng】一过，便拂袖而去。陆游这【zhè】里反用【yòng】其意，其实【shí】是自我解嘲。

　　在陆【lù】游的众多【duō】著名诗篇中【zhōng】，有【yǒu】壮怀激烈的爱国【guó】忧民之作，如《关山月》、《秋【qiū】夜将晓出【chū】篱门迎凉有感【gǎn】》；有寄【jì】梦抒怀、悲愤凄切之【zhī】作，如【rú】《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》，这些诗不【bú】是直抒胸臆，痛切【qiē】陈词，就是笔墨纵【zòng】横，抚古【gǔ】思今，都【dōu】是【shì】雄壮的【de】大气磅礴之作；作者也【yě】有优美【měi】淳朴的乡【xiāng】村生活描【miáo】写，如《游山【shān】西村》；也【yě】有缅怀爱【ài】情、追思【sī】往【wǎng】日幸福的伤感之作，如《沈园【yuán】》。等等这些，都与《临【lín】安春雨初霁》极不相似。《临【lín】安春雨初霁》没有【yǒu】豪唱【chàng】，也没有悲鸣，没【méi】有【yǒu】愤愤之【zhī】诗，也没有【yǒu】盈盈酸泪，有的只是【shì】结肠难解的郁闷【mèn】和淡【dàn】淡然的一声轻叹，“别【bié】是一番滋味在心头”。

　　严【yán】酷的现【xiàn】实，使【shǐ】他不得不对朝廷对【duì】皇帝，对人生对社会【huì】作出一些阴【yīn】暗的结论。与他的许多寄梦诗不【bú】一样，在深【shēn】夜，万【wàn】籁俱寂时【shí】，作者眼前没有现【xiàn】实生活的情景搅【jiǎo】扰，可以对着旷【kuàng】远【yuǎn】的星空【kōng】和雨夜任【rèn】意地【dì】幻想【xiǎng】，说任何放言达词【cí】。而【ér】身在繁【fán】荣帝都，作【zuò】者却身不【bú】由己。临安城虽然春色明【míng】媚，但官僚们偏安一隅，忘报国仇，粉饰太平。作者是【shì】时刻清醒的，他在表面的升平气象和繁【fán】荣面貌中看到【dào】了世人的【de】麻木【mù】、朝【cháo】廷的昏【hūn】聩，想到【dào】了自己未酬【chóu】的壮志【zhì】。但他既不【bú】能高唱，又无法托情梦，只好借【jiè】春色说愁绪，把春天写成了无情之物。

　　可以说【shuō】《临安春【chūn】雨初霁》反映了作【zuò】者【zhě】内心世界的另一方面，作者除了【le】在【zài】战场上【shàng】、幕帐中和夜【yè】空下【xià】高唱报国之【zhī】外，偶尔也【yě】有惆怅徘徊的【de】时候。在几乎同【tóng】时所【suǒ】作的《书愤》中，作者就截然不同地表现了一贯的豪情【qíng】。《书【shū】愤》在一【yī】定意义上是作者对自【zì】己悲壮【zhuàng】一【yī】生的总结。“早【zǎo】岁【suì】那知世事艰”，却终有胆量说“千载谁堪【kān】伯【bó】仲间”，把一生【shēng】留【liú】给历史公断。《临安春【chūn】雨初霁【jì】》、《书愤》的比【bǐ】较可以显现出诗人【rén】感情思想的一个短时期的反复。陆【lù】游毕竟是陆游，他不会永【yǒng】久地停【tíng】留在“闲”“戏”之【zhī】上的。不久后他在严【yán】州任上，仍坚持抗金，并且【qiě】付诸行动，表【biǎo】达于诗文，终于又被以“嘲咏风月”的罪名【míng】罢【bà】官【guān】。他的绵绵“杏花春【chūn】雨”，在《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【zuò】》中，发【fā】展【zhǎn】成了“铁【tiě】马冰【bīng】河入梦来”的疾风暴雨。

　　一个诗人的性格是复【fù】杂的，一个始终【zhōng】刚强不屈、矢志【zhì】不渝的烈士，也难免间或惆怅抑郁。这种抑郁惆怅与其雄奇悲【bēi】壮并【bìng】不【bú】矛盾。唯其抑郁惆怅得苦不【bú】堪【kān】言，才有更强【qiáng】烈的情怀的喷发。诗中一【yī】开头就道“世味薄似【sì】纱”，正是作者对现实【shí】的否定，也体现出作【zuò】者【zhě】的刚直【zhí】气节【jiē】。诗【shī】末拂袖【xiù】而去，也【yě】是诗人对【duì】浮华【huá】帝都的不屑。因此，透过原诗的【de】表面，依稀仍可【kě】看见一个威武【wǔ】不【bú】屈的形象，这个形象【xiàng】才是【shì】作者真【zhēn】正的【de】一贯的自【zì】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