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在飞花轻似梦，无边丝雨细如愁。

　　这首词以轻浅【qiǎn】的色调、幽渺【miǎo】的【de】意【yì】境，描【miáo】绘一【yī】个女子在春阴的清【qīng】晨里所生发的淡淡哀愁和轻轻寂寞。全词【cí】意境怅静悠闲，含蓄有【yǒu】味。

　　每一次春【chūn】来，就是【shì】一【yī】次伤春的体【tǐ】验【yàn】。词【cí】人之心，很早【zǎo】就【jiù】发出了“为问新愁，何事年年有”的愁怨。然而他们的命运也往【wǎng】往是一年年地品【pǐn】尝春愁。此词抒写的是淡淡的春愁。它以【yǐ】轻淡的色笔【bǐ】、白【bái】描【miáo】的手法，十分熨【yùn】贴地写【xiě】出了【le】环境氛围【wéi】，即把【bǎ】那【nà】一腔淡淡的哀怨变为具体可感的艺术【shù】形象渗透出来，表情深婉、幽缈。“一片自然风景【jǐng】就是一种心情”。索漠轻寒中袅袅而【ér】升【shēng】的是主人【rén】公那【nà】轻轻【qīng】的寂寞和百【bǎi】无聊【liáo】赖的闲愁【chóu】。即景生情，因情生景【jǐng】，情恰能称景，景也恰【qià】能传情，这【zhè】便是【shì】词作的境界。

　　上【shàng】片写晨起之【zhī】感和室内【nèi】之景，语言幽婉而【ér】含意【yì】深邃。词的起调很轻，很淡，而于轻淡中带着作者【zhě】极为纤细锐敏的一种【zhǒng】心灵上的感受。漠漠轻寒，似雾如烟，以“漠漠”二【èr】字状漫弥而上小楼的【de】轻寒，一下子给春寒萧索的【de】清晨带来寥廓冷落的【de】气氛。与“暝色入高楼，有人【rén】楼【lóu】上【shàng】愁【chóu】”意蕴相似，而【ér】情调之婉妙幽微【wēi】过之【zhī】。不【bú】说【shuō】人愁，但云“漠漠轻寒上小【xiǎo】楼”。回味【wèi】“上”字，那淡【dàn】淡愁【chóu】思，不【bú】是正【zhèng】随这薄薄春寒无声无【wú】息地在人的心头【tóu】轻轻【qīng】漾起？仅【jǐn】词【cí】的首句，就为全词烘托出一个【gè】色调凄清的【de】景。紧接【jiē】着加上【shàng】“晓阴无赖【lài】似穷秋”，在【zài】凄清的背【bèi】景上涂抹一【yī】层暗【àn】淡的色彩。无赖【lài】，令【lìng】人【rén】讨厌，无可奈何的【de】憎语。时届暮春【chūn】，却感到竟像深【shēn】秋那样的寒冷，原来这是【shì】一个春阴的早晨【chén】。春阴寒【hán】薄，不能不使【shǐ】人感【gǎn】到抑闷无聊。然而词【cí】人【rén】不【bú】说心情之无聊，却咒晓阴之无赖，进一【yī】层渲【xuàn】染了气氛之寂寞凄寒。主人公也许刚刚从梦中醒来，睡【shuì】眼惺忪，室内画屏闲展：淡淡【dàn】的烟霭，轻轻的流水。在周围【wéi】阴【yīn】氛的【de】罩笼下，幽迷【mí】淡【dàn】远。凝神恍惚中，他仿佛【fó】消【xiāo】失在清迷幽幽的【de】画【huà】景之【zhī】中，又仿佛还依回【huí】于渺茫【máng】、流动的【de】梦境之中。这种主观幻觉，正是由于幽迷宁静的氛围与主【zhǔ】人【rén】公此时此【cǐ】刻心境的浑然【rán】一体所致。是情与景融、意与境【jìng】浑的佳句【jù】。

　　下片写倚窗所见，转【zhuǎn】入对春愁的正面描写。不期然而然中，他的视线移向了窗外【wài】：飞花【huā】袅袅，飘忽不定，迷【mí】离惝恍；细雨如丝，迷迷蒙蒙【méng】，迷漫无【wú】际。见飞花之飘缈，不禁忆起残【cán】梦之无凭，心中【zhōng】顿时【shí】悠起的是细雨蒙蒙般茫无边际的愁绪。本【běn】写春梦之【zhī】无凭【píng】与愁绪之无际，却透过窗户摄【shè】景着笔于远处的【de】飞【fēi】花细【xì】雨，将情感距离故意【yì】推远【yuǎn】，越【yuè】发感生【shēng】出一种飘缈【miǎo】朦胧、不即不离之美。亦景亦【yì】情而【ér】柔婉曲折【shé】，是“虽不识字【zì】人，亦知是天生好言【yán】语”（《人玉屑》卷二十一引【yǐn】晁无咎语）的佳例。词人将“梦”与“愁”这种抽【chōu】象【xiàng】的情感编织在“飞花”、“丝雨”交织的【de】自然画面之中。这种现象，约翰·鲁斯【sī】金称为“感情【qíng】误置【zhì】”，而这【zhè】在中国诗【shī】词中则为【wéi】司空【kōng】见惯。如“感时花溅泪，恨别【bié】鸟惊心【xīn】”、“问君【jun1】能【néng】有几多愁，恰似一【yī】江【jiāng】春【chūn】水向东流”、“便做春江都是泪，流不尽，许【xǔ】多愁【chóu】”。诗人们心中存有一种【zhǒng】感情，移情【qíng】入景，便往往【wǎng】设想【xiǎng】自【zì】然也带【dài】着这份【fèn】感情。“以我观物，而物皆著我之【zhī】色彩”。“自在飞【fēi】花”，无情无思，格外惹人恼恨，而反衬【chèn】梦之有情【qíng】有思。最后，词以“宝帘闲挂小银钩”作结，尤觉摇【yáo】曳多【duō】姿。细推词脉，此句应为过片之倒装句。沉迷于一时【shí】之【zhī】幻境，不经意中瞥向已经【jīng】挂起【qǐ】的窗帘外【wài】面，飞花丝雨映入眼帘，这便【biàn】引出“自在【zài】”二句之文【wén】。而在结构艺术上，词人作如是【shì】倒装【zhuāng】，使【shǐ】得词之上、下【xià】片对称【chēng】工整，显【xiǎn】得精巧别致，极富回环变化的结构之美。同时，也进【jìn】一步唤醒全篇，使帘【lián】外的种种【zhǒng】愁境【jìng】，帘内的愁【chóu】人更为分【fèn】明，不言愁而愁【chóu】自现。《续【xù】编草堂诗余》曰【yuē】：“后叠精【jīng】研，夺南唐席。”正【zhèng】是对此章法技巧【qiǎo】的高度【dù】评赞。句【jù】中“闲”字，本是形容物【wù】态，而读【dú】者返观全【quán】篇【piān】，知此【cǐ】正是【shì】全【quán】词【cí】感情基调──百【bǎi】无【wú】聊赖的情感意绪。作为红线贯串打通全词，一气运转，跌宕昭彰。张炎说【shuō】：“秦【qín】少游词【cí】体制淡雅，气骨不衰，清丽中不断意【yì】脉，咀嚼【jiáo】无滓，久而【ér】知味。”（《词【cí】源》卷下）试观此作，正是如此【cǐ】。

　　此【cǐ】词以柔婉【wǎn】曲【qǔ】折【shé】之笔，写一种淡淡的闲愁。在生活中，每个【gè】人都会拥有【yǒu】自【zì】己的一【yī】份闲【xián】愁。不【bú】知何时何处，它【tā】即从你【nǐ】心底无端地升起，说不清【qīng】也拂不去【qù】，令人寂寞难耐【nài】。词人们又【yòu】总是能【néng】更【gèng】敏锐地感【gǎn】受【shòu】到【dào】它【tā】，捕捉【zhuō】住它，并流诸笔底。而此时，又必然会渗透进他【tā】们对时世【shì】人【rén】生的独【dú】特感【gǎn】受。冯延巳的《鹊踏【tà】枝》写出了人人心中皆【jiē】有的这般闲情，却也包蕴【yùn】着一【yī】种【zhǒng】由时代氛围所【suǒ】酿成的【de】说不清、排不开的【de】愁绪。“古之伤心【xīn】人也【yě】”的秦观，年少【shǎo】丧父，仕途抑塞，于新旧【jiù】党迭为消长之际【jì】，一再【zài】受【shòu】到排抑，满腹满腔人生的遭际感【gǎn】慨，泛化为一种凄怨感【gǎn】伤的心境意绪而弥漫【màn】于词作【zuò】之【zhī】中，呈现出【chū】含蓄蕴藉、窈深幽约之【zhī】美。此【cǐ】词【cí】曲折传情而凄【qī】清婉美，《词则大雅集》卷二称“宛【wǎn】转幽怨，温韦【wéi】嫡派”。作【zuò】为婉约派词人，他正是远祖温韦【wéi】，近承晏柳，融各家所长为一体，成其细腻含【hán】蓄而又凄怨感伤【shāng】之风【fēng】格，吟唱【chàng】出较“花间”、“尊前”更为绸【chóu】缪凄婉的角【jiǎo】声，别具一番魅力。

　　就思想内容来说，秦观的词【cí】多写【xiě】艳【yàn】情，与晏几道、柳永相似，但却能以语【yǔ】言的【de】翻【fān】新【xīn】、情致的【de】幽趣历来受【shòu】人激【jī】赏。这首【shǒu】词【cí】写的是春愁，一种细微幽渺的、不【bú】容易捉摸的感【gǎn】情，但作者以他【tā】非凡【fán】的【de】功力，借具体的景【jǐng】物【wù】描写和形象的比喻【yù】，将【jiāng】它表现了出来。最具代表性的是它的“自在飞花轻似梦，无边【biān】丝雨【yǔ】细如愁。”它将细【xì】微的景物与幽渺的感情极为巧妙而和谐【xié】地结合在【zài】一起，使【shǐ】难以捕捉的抽象的梦与愁【chóu】成为可【kě】以接触的具体【tǐ】形象【xiàng】。沈祖【zǔ】棻《宋词赏【shǎng】析》分【fèn】析这两句【jù】时【shí】，说：“它【tā】的奇【qí】，可以【yǐ】分两【liǎng】层说。第一，‘飞花’和‘梦’，‘丝雨’和‘愁【chóu】’，本来不相【xiàng】类【lèi】似，无从类比【bǐ】。但词人却发现了它们之【zhī】间有‘轻’和‘细’这两个共同点，就将【jiāng】四样原来毫不相干的东【dōng】西联【lián】成两组，构成了既恰当又新奇的【de】比【bǐ】喻。第二，一般的比喻，都是以具体的事物去形容【róng】抽象的事【shì】物，或者说，以容易捉摸的【de】事物去比【bǐ】譬难【nán】以捉摸【mō】的事物【wù】。但词人在这里却是反其道而行之【zhī】。他不【bú】说梦似飞花，愁【chóu】如丝雨，而说【shuō】飞花【huā】似梦，丝雨如愁也同样很新奇【qí】。”这【zhè】两句用语奇绝，特别具有一种【zhǒng】音乐【lè】美、诗意美和画【huà】境美。

　　在文学大家的笔下，对情、意表达的处理常见【jiàn】“举【jǔ】重若轻”和“举轻若重”两种方式。它们都【dōu】会有理想的表达【dá】效【xiào】果，但秦观在这【zhè】里的幽情轻【qīng】吐却有如此的效果，依赖于其【qí】善于渲染、语言精美、比喻【yù】神奇，但更关键的是内中的那种情致。冯煦【xù】称赞说：“他人之词，词才也【yě】；少游【yóu】，词心也【yě】。得之于内，不【bú】可以传。”（《宋六【liù】十【shí】一家词选例言》）秦观的个人气【qì】质与【yǔ】文体特征已经【jīng】融而为【wéi】一。这首【shǒu】词没有一处用【yòng】重笔，没有痛【tòng】苦的呐喊，没有深情的【de】倾【qīng】诉，没有放纵【zòng】自我的豪兴，没有【yǒu】沉湎往事【shì】的不堪。只有【yǒu】对自然界【jiè】“漠漠【mò】轻寒”的细微感受，对“晓【xiǎo】阴无赖”的【de】敏【mǐn】锐【ruì】体察，对“淡烟流水”之画【huà】屏的无限感触。这【zhè】春【chūn】愁，既没【méi】有涉及【jí】政治【zhì】，又没【méi】有涉及【jí】爱情、友谊【yì】，或【huò】者其【qí】他什【shí】么。它其【qí】实只是写了【le】一种生活的空虚【xū】之感。在【zài】一个敏感文人的心里，这【zhè】种空虚【xū】寂寞伴随生命的【de】全程，它【tā】和愿望、和【hé】理想、和对【duì】生命的珍【zhēn】视成正比，无边无际，无计【jì】可除【chú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