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上，正赤如丹，下有红光，动摇承之。

　　东岳泰山，巍巍峨峨，犹如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【rén】，以其拔地【dì】通天之势，擎天捧日之姿，雄距于齐鲁大地。其实，泰山险不过华山，雄不过恒山，海拔高【gāo】度【dù】在五岳中仅排第三位。学者王【wáng】克煜认为，它之所以被尊为五岳之首，与【yǔ】它的地理【lǐ】位【wèi】置【zhì】分【fèn】不开。东【dōng】汉【hàn】应劭在《风俗通【tōng】义【yì】》中记【jì】载：“泰山之尊一曰岱【dài】宗。岱，始也；宗，长也。万物之始，阴阳交代【dài】，故为五【wǔ】岳长。”此外【wài】，泰山之所以被视为【wéi】五岳之尊，与它【tā】在历史上【shàng】曾具有的【de】浓重的政治、宗教【jiāo】色彩分【fèn】不【bú】开。司【sī】马【mǎ】迁《史记》援引《管【guǎn】子【zǐ】·封禅篇【piān】》说，上古【gǔ】之【zhī】时，封禅【chán】泰山的就【jiù】有【yǒu】七【qī】十二家帝王。后【hòu】来，历【lì】代帝王几【jǐ】乎无不封禅泰山。泰山别名“天孙”，意为【wéi】天地之孙，主招魂，知人生命【mìng】之长【zhǎng】短，这大概是历代【dài】帝王钟情于泰【tài】山的重要原因吧。从这个意义上说，泰山是【shì】一座政治【zhì】色彩浓厚的文化山。泰山又是一座自【zì】然风光优美的山。它【tā】壑深谷幽【yōu】，峰奇石【shí】怪，山高水长【zhǎng】，风【fēng】卷云舒，历来就吸引【yǐn】着许【xǔ】多文人墨客为它【tā】长啸短吟，为【wéi】它泼墨挥毫【háo】，为【wéi】它【tā】锦上【shàng】添花。姚【yáo】鼐【nài】也是其中【zhōng】的一位。

　　姚鼐写过多篇有关泰山【shān】的诗文：《登泰山记》、《游灵岩记【jì】》、《岁除日与子【zǐ】颖登日【rì】观【guān】观日出歌》(诗)、《泰山道【dào】里【lǐ】记·序》等。《登泰山记》是历代【dài】泰山游【yóu】记中的佼佼者。读这篇游记，我【wǒ】们被【bèi】作者浓厚的游兴所感染。文人登泰山，多【duō】选【xuǎn】春秋良时，姚鼐却选择【zé】了一条特殊【shū】的路线和【hé】一个特【tè】殊的日子。“余以乾【qián】隆三十九【jiǔ】年十二月，自京师乘风雪，历齐河、长清，穿泰【tài】山西北谷，越长城之限【xiàn】，至于泰安。”一般人不会穿泰山【shān】西【xī】北谷抵【dǐ】达泰【tài】安【ān】，也不可能【néng】借机去【qù】考察齐长【zhǎng】城。姚鼐这【zhè】位主【zhǔ】张“义理、考据【jù】、文【wén】章”的桐城派代表，偏要“越长城之限”，实地考【kǎo】察【chá】古长城之貌，其【qí】精神【shén】令【lìng】人由衷敬佩。作者登山这天，是【shì】除夕的前一夜【yè】，观日出时【shí】正值中【zhōng】华民族最隆重的【de】传【chuán】统节日——年三【sān】十。冬天【tiān】登山已不【bú】多见，选择【zé】岁除之日【rì】观日出则更【gèng】加少【shǎo】见。你想，在万【wàn】家团聚共度良时之日，作者于泰山之巅皑【ái】皑白雪之中翘首迎接【jiē】新一轮红日喷薄而出，这是不是表现【xiàn】了一种崇【chóng】高的人生境界？正如【rú】他在【zài】诗中所写【xiě】：“男儿自负乔岳身【shēn】，胸中大海光明暾【tūn】。即今【jīn】同【tóng】立【lì】岱宗顶【dǐng】，岂复犹如【rú】世上【shàng】人？”

　　作者的语言【yán】十分洗【xǐ】练。“泰【tài】山【shān】之【zhī】阳，汶水西流；其阴，济水【shuǐ】东流【liú】。阳谷皆【jiē】入汶，阴谷皆入【rù】济。当其【qí】南【nán】北分者【zhě】，古长城【chéng】也。”寥寥三十余字，将泰山的地理位置、河流【liú】走向及南北分界，交代得一清二楚。句式【shì】整饬，朗朗上口【kǒu】。接【jiē】下来，作者连用【yòng】“乘、历、穿【chuān】、越、至”五个【gè】动【dòng】词【cí】写出自己【jǐ】的行进路【lù】线【xiàn】，语句清晰如水，又起伏【fú】跌宕，宛如一条游动的长龙。作者【zhě】写景的语言也【yě】是【shì】非常简练的。“苍【cāng】山负【fù】雪，明烛天南【nán】。望晚日照城郭，汶水、徂【cú】徕如【rú】画，而半山居雾若带然。”这几句写【xiě】了泰山雪景【jǐng】、夕阳【yáng】、云雾，如【rú】诗如【rú】画，令【lìng】人遐想不已，但又是【shì】何等的惜墨【mò】如金【jīn】。作者写日出盛【shèng】景，用墨极【jí】少，却能将正面描写和【hé】侧面描写结合起来【lái】，再【zài】次收到以少【shǎo】胜【shèng】多的【de】艺术效【xiào】果。“日上，正赤如丹，下有【yǒu】红光动摇承之，或【huò】曰：‘此东海也。’”这是正面描写。“回【huí】视【shì】日观以西峰，或得日，或否，绛皓【hào】驳色，而皆若偻。”这是间接描写。文末描写也【yě】是精彩之笔。“山多【duō】石，少土。石苍黑色，多平方，少圜。少杂树，多松，生石罅，皆平顶。冰【bīng】雪，无瀑水，无鸟兽音【yīn】迹【jì】。至日观数里内无树，而雪与人膝【xī】齐。”用最少【shǎo】的语【yǔ】言传达最丰富的信【xìn】息，这是本文【wén】的一【yī】大特色。

　　桐城【chéng】派主张义理、考据、文章缺【quē】一不可。在这篇文章【zhāng】中，这点体【tǐ】现得是很好的。单说考据【jù】，文中【zhōng】处处可见【jiàn】。“古【gǔ】长城【chéng】”、“三谷”、“环水”、“东谷【gǔ】”、“石刻【kè】”、“天门”等【děng】都是作者考证的内【nèi】容。也许有的读者【zhě】会【huì】说，作者对自己的内心感情压抑得太过分了，以【yǐ】至于全篇无一句抒【shū】情语【yǔ】。我们不好臆【yì】测作【zuò】者当【dāng】时的心境，但从他写的诗句来看，能【néng】够感觉出他【tā】是有很多感慨的。但他远不像范仲【zhòng】淹【yān】《岳阳楼记》那样尽情抒发【fā】。如【rú】果不【bú】进【jìn】行一番“考据【jù】”，仅从【cóng】桐城派文章【zhāng】风格上解释【shì】这一现象，恐难【nán】讲通。

　　乾隆三十九年（1774），姚鼐四十二岁。他参加纂修的【de】《四库全书》于三【sān】十【shí】七年【nián】告成，以御史记名【míng】。此【cǐ】年以养亲为名，告【gào】归田里，道经泰安与【yǔ】挚【zhì】友泰安知府朱孝纯【chún】（字子颖【yǐng】）同上泰山【shān】。泰山气势雄伟【wěi】，风【fēng】景壮丽，历代文人【rén】骚客多在春秋佳日，联袂登山，吟哦【ò】题咏，留下了许【xǔ】多【duō】优【yōu】秀的篇章，姚【yáo】鼐的《登泰山记》把泰山【shān】雪后初晴【qíng】的瑰丽景象和日出的壮观场面【miàn】真实【shí】动人地描绘出来。且【qiě】记述的是冬【dōng】日的游历，有别于徐志摩、李健吾、杨朔【shuò】、冯骥【jì】才【cái】等诸公的文字，因【yīn】而显得不落窠臼，更【gèng】具特色。

　　作者【zhě】从地【dì】理环境着笔，山南有汶【wèn】水西流【liú】，山北济水东去，名山【shān】傍【bàng】水【shuǐ】，分外【wài】壮观【guān】。作者巧妙地利用介绍山谷而引【yǐn】出【chū】齐国修筑的古长城，从古【gǔ】长城又引出“最高【gāo】日观峰【fēng】”的所在【zài】位置。为下文描写登山【shān】所见【jiàn】，做好了必要【yào】的【de】准备。作者胸有成竹【zhú】，把山、水和长城【chéng】置于广阔的天地之中。从【cóng】大处着眼，高屋建瓴。接着，作者写自【zì】己由京师至泰安【ān】的沿途经历，交代清【qīng】了事情的来龙【lóng】去脉【mò】。他动【dòng】身起【qǐ】程那天，“乘【chéng】风雪”出【chū】发，气候【hòu】十分恶劣，这似乎是【shì】一【yī】巧合，其【qí】实【shí】这正是【shì】作【zuò】者的匠心独运之处。他悄悄地埋下一条贯穿全文的伏线，以【yǐ】便为描写登山的【de】艰【jiān】难、游览的豪兴而创造出有【yǒu】利条件。接【jiē】着他记叙丁未（二【èr】十八日【rì】）那天，由南【nán】面山脚处登山，谁知那山竟高达四十五【wǔ】里，石阶竟有七千余级【jí】，这用数字来显示峰峦险峻的【de】手法实在高明。作者选【xuǎn】择的路线是循中【zhōng】谷入,“道少【shǎo】半，越中岭，复循西谷【gǔ】，遂至其颠”。看似轻描【miáo】淡写，但【dàn】读【dú】至下文，“所经【jīng】中【zhōng】岭及山巅崖限当道”，“道【dào】中【zhōng】迷雾冰滑，磴几不可登”，顿有“成如容易却艰辛”之感。登上山巅，广【guǎng】阔【kuò】的【de】视野中，山、水、城郭尽收眼底，座【zuò】座【zuò】青峰身【shēn】披皑皑白雪，照亮南天，鸟瞰【kàn】泰【tài】安城，汶【wèn】水和【hé】徂【cú】徕山【shān】，沐【mù】浴在【zài】夕【xī】照中；环绕山间的云【yún】雾，就像轻柔的腰带。作【zuò】者用落日、青山、流水、白雪、城郭【guō】，组成了一幅波澜壮【zhuàng】阔的夕照图【tú】，真可谓尺幅千里【lǐ】，呼之欲出。

　　作【zuò】者于二十八日傍晚登上山顶，第二天即除【chú】夕【xī】（当年【nián】十二月小）五更时分，与子【zǐ】颖至【zhì】日观峰之【zhī】日观亭，坐候日出。他【tā】不惜浓笔泼墨，分三个步骤：一曰日将出，“云一线【xiàn】异【yì】色”；二曰日【rì】正出，“须【xū】臾成五彩【cǎi】”；三【sān】曰【yuē】日已出，“日上，正【zhèng】赤如【rú】丹”。日出之景，变幻莫【mò】测，形诸【zhū】文字，有些【xiē】棘手【shǒu】，他却能【néng】穷【qióng】形尽相地正面描摹旭日【rì】升腾时灿烂【làn】的【de】光彩【cǎi】和跳跃【yuè】的欢【huān】态，而且还把【bǎ】长天、云彩、大海【hǎi】作为背景，有力地烘托出日【rì】出【chū】的壮观。寥寥数语【yǔ】，气势磅礴【bó】的日出就宛然在目【mù】。诗仙李白【bái】也在此看过日出，“攀崖上日观，伏槛窥【kuī】东溟。海色动远【yuǎn】山，天鸡【jī】已先鸣。”虽有特色，却稍有逊色。杜甫途经泰【tài】山，赋有《望岳》，“会当凌【líng】绝顶，一览【lǎn】众山【shān】小【xiǎo】”成为千古绝唱。这和姚鼐的“稍见云中白【bái】若【ruò】摴【chī】蒱数十立者【zhě】，山也”有异曲同工【gōng】之妙【miào】。之后，作者又欣然回视西【xī】峰，见【jiàn】雪【xuě】后初晴【qíng】，日【rì】光照射【shè】，颜色相杂。这一笔，似乎可削，但【dàn】它却表【biǎo】现了日【rì】出的效果和影响，是绝【jué】不可缺少的。

　　山【shān】顶的建筑，山道中【zhōng】的石刻，记【jì】叙收放自然，详【xiáng】略【luè】有序。这【zhè】都【dōu】与登山活动的【de】对象的主次【cì】、个人感受的【de】深浅息息相【xiàng】关。最后综述泰山冬【dōng】景的特点：石峰峻峭，青【qīng】松苍劲【jìn】，冰雪覆【fù】盖，众鸟【niǎo】飞绝。用凝【níng】练【liàn】的语言【yán】把自己的游览所见归结为“三【sān】多【duō】”、“三少”、“三无”。结句照应冰雪，戛然而【ér】止，令人回味。

　　桐城派【pài】古文以【yǐ】简洁著称。姚鼐的《登【dēng】泰山记》是其代表作之【zhī】一。登泰山，可记可写的【de】东【dōng】西很【hěn】多，要是信马由缰，洋洋几千字亦不【bú】为多。以本【běn】文而论【lùn】，登泰【tài】山路【lù】见【jiàn】何物【wù】，路遇何人，与子颖有【yǒu】何【hé】谈论，泰山有何传【chuán】说，有【yǒu】何感慨，可挑可拣。但作者却只写了“道皆砌石【shí】为磴，其级【jí】七千有余”和“道中迷雾冰滑，磴几【jǐ】不可登”两句，算是路途所见。他把重【chóng】点放在登山路【lù】径【jìng】和山顶景物上【shàng】。他觉得路径复杂而艰难，为后【hòu】来者着想，需详细交代。山顶奇【qí】观，乃众人【rén】向往，不可不细【xì】细描摹。名胜古迹，土石【shí】动植冰雪【xuě】，自有特色，作“记”自【zì】然不【bú】可忽略【luè】。

　　历【lì】来的大家都【dōu】讲究起【qǐ】承转合，讲究扣题，文章高手总是为突出题“目”而或收或放【fàng】。作【zuò】者从始至终紧扣【kòu】“登【dēng】”这个“目”，本文【wén】开始介【jiè】绍泰山的山水形势，为【wéi】“登”字作铺垫，寥【liáo】寥几十【shí】字收笔。作为散文，“形散而神不散”是其【qí】共同特点，。但用【yòng】这个标准来衡量本【běn】文却发现，本文【wén】的【de】“形【xíng】散”是有限度的，无非【fēi】在【zài】取材上较【jiào】为自【zì】由罢了。而本文所【suǒ】取材料一没【méi】有离开泰山，二【èr】没有离开“登”山，故取材上的散【sàn】是有限度【dù】的。在表现方【fāng】法上，也【yě】以记叙为主，兼有【yǒu】描写，没有议论。故本文取材和表现方法上的聚和凝，是桐【tóng】城【chéng】派简洁的【de】文风“言有物”的【de】有力注【zhù】脚。

　　用语准确，不事渲染，更无铺陈【chén】。以记登【dēng】山经过【guò】而言，“自【zì】京师乘风雪，历齐河、长清，穿泰山西北【běi】谷，越长城之限【xiàn】，至于泰【tài】安”。“乘【chéng】、历、穿、越、至【zhì】”五个动词，把从京师【shī】去【qù】泰安的路程交代得清清【qīng】楚楚，并能让【ràng】人悟出作者当时冒【mào】风雪，过县城，穿山越岭的【de】艰辛【xīn】。以【yǐ】描写山【shān】顶景【jǐng】色而言【yán】，七句话描绘了七个画【huà】面：

　　①“与子颖坐日观亭，待日出”；

　　②“大风扬积雪击面”；

　　③“亭东自足下皆云漫”；

　　④“稍见云中白若摴蒱数十立者，山也”；

　　⑤“极天云一线异色，须臾成五采”；

　　⑥“日上，正赤如丹，下有红光动摇承之”；

　　⑦“回视日观以西峰，或得日，或否，绛皓驳色，而皆若偻”。

　　可见作者用语何等【děng】准确【què】。如写山顶的风，作者不用【yòng】烘托或渲染的方法【fǎ】，只用“大【dà】风扬积雪击【jī】面【miàn】”七个字，便可使人想见。不【bú】但写【xiě】出了“风【fēng】扬积雪【xuě】”的视觉，而且写【xiě】出了【le】“击面”的触觉。“扬”、“击”二【èr】字把【bǎ】风力描绘得十分突出，使读者有感【gǎn】同身【shēn】受【shòu】的体会。日观亭以东，“自足下皆云漫”，“漫”写云【yún】雾之大。云中山“白若【ruò】摴【chī】蒱”，抓住了形【xíng】状的特点。“极天【tiān】云”细如一线是【shì】其特点。一线异【yì】色“须臾成五【wǔ】采【cǎi】”，抓【zhuā】住了它瞬间的变【biàn】化。而【ér】且静动有序，有张有弛。堪称“有物有【yǒu】序、清新简【jiǎn】洁”的典范。